空氣里隱隱飄來一陣香甜,恍惚中,她看到三歲的程為止握著餅干縮在裴淑的懷里,圓溜溜的眼睛里投射出不遠處一些亮著光的建筑物。
真好,那短暫的一瞬間,程禾霞像是沉入了軟綿的云團,身體也跟著變得輕巧起來。
忽然!一聲急剎車-->>,全車人都不受控制地往前傾倒,睡夢里的人紛紛驚醒,露出迷茫又驚恐的眼神,程禾霞也滿臉慌張地抱緊座椅靠背,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防御姿態(tài)。
在一片混亂中,嬰兒程為止被急剎車驚醒,出乎意料地沒有哭鬧,只是眨著眼睛,仿佛在冷靜地觀察這個突如其來的混亂世界。這一刻,程禾霞看著這個小小的堂妹,心里莫名地安靜了一些。
“你個衰仔,連車都唔會開啊!”不遠處,傳來幾道方叫罵聲。
幾道刺目的遠光燈驟然照在僵硬的程家人身上,將原先的喜悅完全沖刷,突然落了臉面的老幺繃著牙,拉開車門就要過去與人理論。
老二老三主動拉住他,操著一口川普勸道:“莫跟那孫子計較,我們還是先到廠里……”
一車人噤聲,仍由那陌生的語越飄越遠,大家就好似被雨淋濕的鵪鶉一般,盡量保持原先的動作。
“吱”的一聲響,轎車再次停下,一行人總算是到了目的地。
廣州新塘,是經營牛仔的重鎮(zhèn),再繼續(xù)往前走,就是大墩村,雖然比不得市中心繁華,但對于一直生活在程家大隊的程家人而,到處充滿新鮮感。
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條寬敞的大馬路,街道兩旁立著整齊劃一的燈柱,然后就是一排排的房屋。第一層通常用來做些小生意,夏季時,還會坐著許多拿牛仔褲剪線頭的工人,樓與樓之間有一條細細長長,格外昏暗的臺階,直接通往第二層以上的小型制衣廠。
靠得最近的招牌燈光正亮,映出幾行大字——“飛天制衣廠”。
還未靠近,就聞到了一種獨屬于牛仔制品的氣味,跟之前老幺身上穿的牛仔外套很像,現(xiàn)在更是在一瞬間被放大了數(shù)百倍。
它并不單一,而是一種層層疊疊、撲面而來的混合體,那氣味能黏在衣服和頭發(fā)上,仿佛要侵入每個人的肺葉,為他們的命運打上共同的藍色烙印。嬰孩程為止在母親懷里不安地扭動起來,似乎對這陌生的氣味發(fā)出了本能的抗拒。
初次與工廠打交道,是種很奇妙的感覺,那是一種完全陌生,無法把控的滋味。
幾個人下車,將后座的行李紛紛拿下來,驚起不少藍色的絨塵。
那一刻不知為何,程禾霞的身體微微顫抖了幾秒,心跳好似擂鼓,又像是驚雷在耳旁炸響,總之渾身都不自在。
“哇哇哇——”幼兒的啼哭聲像是一道閃電劃破寂靜的長夜。剛才被藍色霧氣給籠罩的程禾霞回身看向抱在幺媽懷里,正揮舞小手的程為止,忽然有了一絲怯意。
“突然叫來那么多生手,程何勇,你真以為我是做慈善的嗎?!”
一陣爭執(zhí)聲從二樓傳來,正在搬運行李的老三媳婦臉色很難堪,她看向裴淑,搶先一步說道:“老幺媳婦,這事是你們老幺挑的頭??!”
裴淑差點被氣笑了,想了下才回她:“三嫂你別急嘛,這大墩的廠那么多,三哥他們好歹也有一把子力氣,再不濟也不會叫你們娘母子餓著了?!?
老三媳婦臉上白一片的紅一片,扭頭就對著一旁的程禾霞抱怨起來:“你還好意思在這站著,不趕緊幫你幺媽抱為為,以后可都得勞煩她們照看了……”
裴淑聽不得這些怨怪聲,眉頭一皺,從腰間取出一把鑰匙。
“反正天色還早,先去我們屋里休息會兒,到時等老幺再給你們找個合適的房子住?!?
程禾霞乖巧地應和一聲,將包抗在身上,一步三回頭地看向之前那個湛藍色的招牌。
這家廠確實規(guī)模辦得很大,一棟樓都被劃為了“飛天制衣廠”的范圍,可惜老板神神秘秘,始終不見蹤影。
走出一段距離,仍是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制衣廠樓下,老幺程何勇正帶領著一眾兄弟與車管爭論不休,身旁是幾個同樣來上班的熟手,鞋面上都或多或少地沾著深藍色的印記,就連手掌也蒙上一層霧色,周遭的一切都灰撲撲……
程禾霞想,或許未來的幾十年,她都將與這顏色打交道呢!
而她身后,幺媽裴淑抱緊了懷里的程為止,望著丈夫與人爭執(zhí)的背影,眉頭緊鎖。眾人所尋找的“活路”,在這一片刺鼻的藍色迷霧中,顯得如此渺茫而又沉重。
沒有人知道,那個此刻最脆弱的幼兒,未來將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從這片藍色中殺出一條屬于自己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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