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聲也有一批這樣的紙籍。但是,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這些東西在破四舊時送進火里了。各種禮儀在民間也漸漸式微。那些古舊的辭,新式教育的人并不記得,私塾出來的人倒記得真切。
紹謨解放后當(dāng)了民辦教師,業(yè)余時間經(jīng)常被人們請去司儀寫字,由于辭典雅,布置莊重,深受敬重。但隨著年紀(jì)增長,他早已告別江湖。紹謨說,你母親是梅江邊馳名的有德之人,我得使出全身本事來,幫你布置好隆重的葬禮,這是我最后一次出山。
兩人一邊坐著喝酒,一邊追憶逝水年華。書聲說,還記得那首《贈同年友》嗎?“寄語風(fēng)流君莫買,鏡中花影夢中身”,人生真是如夢啊。紹謨說,人老夢多,我就時常夢里回到黃石小鎮(zhèn),回到那私塾里,和你一起唱和游樂,不覺一輩子就這樣過完了。
來到書聲家,紹謨不緊不慢地忙碌起來。屋場前擺著一張桌子,毛筆,墨汁,剪刀,漿糊,然后書聲抱來一大堆紙張,白的,黑的,紫的,在剪刀下擦擦地剪了起來。一天時間,大廳內(nèi)外紙條紛揚,墨汁淋漓。
大廳門柱是長句挽聯(lián):“慈母東來,繞膝慕深萱草碧;彩云西去,獻觴悲斷菊花黃”,門框邊柏枝扎起的拱門,白綠相映,白布包裹的拱柱上一邊是“莫報春暉傷寸草”,一邊寫著“空余血淚泣萱花”,正首則寫著“慈顏猶存”。
大廳門進去,前來吊唁的親友前往燈花的遺體邊拈香跪拜。大廳前堂,白色的紙,紫色的紙,都綴著悲傷的文辭,漢語中幾千年積淀的對于母親的贊美和緬懷,再次走進民間。“慈竹有影”“晚萱留香”“冰霜高潔”“圭璧清華”“美德千秋”“良風(fēng)萬古”“慈容在目”“母訓(xùn)銘懷”“杜宇傷春”“慈烏失母”……每道門楣都飄揚著紫色的紙頁。
抬頭是悲傷,低首是悼念。
入殮那天晚上,十幾個兒孫一身素衣,白花黑巾。房梁上棺木灰塵滾滾,隆隆落地。世上易找千年木,人間難逢百歲人,燈花一百零一歲逝世,棺木陪伴了她的后半生。人們對結(jié)實笨重的棺木發(fā)出感嘆,感嘆它陪著燈花活了近半個世紀(jì),要在以前,那就是一個人的壽長。
出殯那天,冬雨凄凄。八個人抬著棺木往東而去。雖然燈花老成了一副骨架,但抬棺之人分明感覺棺木沉重。棺木一出大廳,連綿的冬雨立即停止,梅江兩岸白云繚繞,青山如著縞素。墓葬的人紛紛解了雨衣,跟著隊伍前行。
炮聲隆隆,嗩吶聲聲,紙錢滿地,送葬人排著長長的隊伍,不但有燈花的血脈親人,還有河村的村民。隊伍走了不到一里路,到了井邊。
井是全村人飲用水的供應(yīng)地,清澈可口,路過的人渴了都進去喝上一口。井邊一排棕櫚樹伸出綠色的大手掌,在風(fēng)中呼呼地煽動,把一陣呼天哭地的聲音傳播得非常遙遠(yuǎn),直送到梅江的對岸。
燈花的墓地,就在井邊。
從此,梅江邊的一盞燈熄滅了。她留給人間的光亮微小而持久,經(jīng)歷燈花百結(jié),照見了人世的離亂和太平,最終像果核一樣沉入大地之下,像孩子回到了大地的子宮。
上山那天,撿狗終于帶回了一尊燈花的瓷像。那是特意托人到城里制作的。葬禮上,蒜頭捧著燈花的瓷像,就像當(dāng)年剛從贛州造像店里取出來一樣,小心翼翼。葬禮之后,蒜頭把瓷像捧回了大廳,安放在神案上。
敦煌說,死亡是一種教育,葬禮是一種教育,就是在葬禮上,人們更加理解燈花的生,燈花的死。
?;⒄f,每個家族都有一個燈花一樣的先祖!《詩》曰“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試想,燈花如果沒有下嫁河村,而是守著父母,那人生該是多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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