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爭論不休,如同殿外呼嘯的寒風。
所有人的目光,最終都投向了那道紗簾。
良久,紗簾后傳來嘉靖帝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你們吵來吵去,無非是一個要開源,一個要固本??蛇@國庫的空子,總得填上。東南的倭寇,北方的韃子,不會等我們吵出個結果?!?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殿內瞬間鴉雀無聲。
“宮里……用度是大了些,”他話鋒一轉,帶著帝王的莫測,“可朕在這西苑清修,用度再減,能減出幾個銀子?”
他頓了頓,最終,那串念珠被輕輕放下,發(fā)出清脆的定音:“嚴世蕃?!?
“臣在?!?
“‘改稻為?!臈l陳,朕準了。就在浙江,先找?guī)讉€縣試行。具體章程,你們內閣和司禮監(jiān),仔細議個法子出來。”
“臣,領旨!”嚴世蕃聲音中帶著壓抑不住的得意。
徐階、高拱、張居正等人心中一沉,卻無法再辯。
天意已決。
會議散去,眾臣退出玉熙宮。
風雪撲面而來,徐階望著漫天大雪,對身旁的張居正低聲嘆道:“看見了嗎?這雪能掩蓋京城的污穢,卻蓋不住浙江即將掀起的風浪。”
張居正緊握雙拳,年輕的臉龐在雪光映照下顯得格外堅毅:“恩師,學生只擔心,這‘改稻為?!膰撸罱K會變成一把火,燒掉的是大明的根基!”
而在殿內,嘉靖帝獨自走到窗前,看著窗外被積雪壓彎的松枝,對悄無聲息靠近的呂芳漠然道:“浙江的戲,開場了。讓錦衣衛(wèi)和鎮(zhèn)撫司的人都盯緊點。朕倒要看看,這‘改稻為?!摹疾摺?,最后能長出什么樣的果子來?!?
一場御前會議,在瑞雪中開始,在定策中結束。
一項名為“改稻為?!钡膰撸缤煌度肫届o湖面的巨石,其引發(fā)的滔天巨浪,將從浙江開始,逐漸席卷整個大明王朝。
無數(shù)人的命運,將因此而改變。
……
大明嘉靖四十年,春。
膠州灣的冰棱尚未完全消融,蘇家塢的泥土小路上已滿是泥濘。
天未破曉,蘇家院門“吱呀”一聲推開,十二歲的蘇寧整理著嶄新的青衿,在父母弟妹的簇擁下走出家門。
“筆硯都檢查過了?”母親周氏最后一次為他整理衣襟,指尖微微發(fā)顫。
“娘放心,昨夜都查驗三遍了?!碧K寧握住母親的手,觸到滿掌心的薄繭。
父親蘇守拙將考籃遞來,沉聲道:“記住,不求文章驚風雨,但求字字見本心?!?
“父親,兒子省得了?!?
“住客棧的時候盡量不要和其他學子發(fā)生爭執(zhí)。”
“不會的!讀書人都有素質不會因為瑣事而爭吵?!?
“這就好?!?
身后,弟妹們踮著腳張望,蘇順抱著連夜打磨的硯臺,蘇謙舉著油紙傘,秀兒攥著在村口折的桃枝,只因為鄉(xiāng)人相信這能帶來文運。
里長帶著牛車候在村口,同行的還有三位考生。
當車轍碾過結霜的田埂,蘇寧回頭望去,全家人的身影在晨霧中漸漸模糊,唯見母親不停揮動的胳膊。
……
萊州府考棚前,上千名考生排成長龍。
有人捧著書卷念念有詞,有人對著文廟方向焚香禱告,更有人被搜出小抄當場拖走,哀嚎聲驚起滿樹寒鴉。
“青州府考生張南亭……”唱名聲中,蘇寧看見個清瘦少年從容走過。
卻見那少年突然駐足,俯身扶起一個被推倒的老童生。
輪到蘇寧受檢時,衙役捏碎了他的炊餅,敲打硯臺聽聲,連束發(fā)的布帶都要展開細看。
當蘇寧終于踏進“龍門”,身后卻傳來哭喊:“我兒的墨錠被掰斷了!”
考棚低矮逼仄,昨夜雨水在青磚上積出片片水洼。
蘇寧剛研好墨,就聽云板三響,題牌高懸:
《百姓足,君孰與不足》
滿場響起抽氣聲――這出自《論語?顏淵》的截搭題,既要談民生經濟,又要喻君臣之道。
隔壁號舍已傳來啜泣,前排老童生顫抖著研墨,墨汁濺了滿臉。
蘇寧閉目凝神。
他想起父親納糧時佝僂的脊背,母親深夜紡車的嗚咽,更想起《明實錄》里嘉靖朝太倉庫年入二百萬兩,卻要支應五百四十萬兩虧空的記載。
提筆蘸墨,破題如刀:“民猶水也,君猶舟也,水盈則舟浮,此圣王所以貴養(yǎng)民也……”
他將數(shù)學思維化入文章,以“田賦、鹽課、鈔關”三柱作比,用桑弘羊之策論常平倉,借劉晏之法說漕運改革。
當別人還在堆砌“堯舜禹湯”時,他已在草稿上畫出稅賦曲線圖。
第二場考經義時,驟雨突至。
雨水順著棚頂漏洞淌下,蘇寧急忙用身體護住試卷。
水珠還是在《禮記》題的“玉不琢”三字上暈開墨團。
巡場學政恰好走到舍前,見狀不由得皺眉。
蘇寧不慌不忙,在旁批注:“璞玉蒙塵猶不改其質,正如君子遭厄不失其節(jié)?!?
隨即另起爐灶,將《學記》《樂記》貫通論述,倒比原文更見格局。
那學政駐足良久,臨走時竟示意胥役送來塊毛氈。
后方考生艷羨的低語中,蘇寧看見學政官袍下擺打著補丁,心中豁然,這或許是個心懷民生的清官。
……
半月后放榜,蘇家塢的桃花已綻出紅萼。
報子沖進村口時,周氏正在井邊捶打衣裳,木槌“撲通”掉進井里。
“捷報!貴府蘇老爺諱寧高中萊州府院試第七名!”
鞭炮炸響的硝煙中,蘇寧看見父親第一次在人前落淚。
里長抬來“秀才及第”的匾額,母親翻出陪嫁的紅綢裹在門楣上。
當蘇守拙顫抖著要給報子封賞時,那漢子卻擺手:“府尊大人免了所有新科秀才的賞錢!”
黃昏時分,蘇寧獨自走到村學。
先生將戒尺供在孔子像前,啞聲道:“明日開始,老朽教不了你了?!?
見他困惑,又笑,“府學發(fā)了文書,要你十日內去青州書院進學。”
月光漫過硯臺,蘇寧摩挲著院試時用的那支筆。
他想起考場里那個清瘦少年,想起學政官袍上的補丁,更想起《大明律》里“秀才可以見官不跪”的條款。
春雷在遠天滾動,十二歲的新科秀才望向京城的方向。
他知道,那只改變命運的手,已經推開了第一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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