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茶,史鼐夫人道:“這些話你在心里多想想,別告訴了別人,畢竟背后說人,不是什么體面的事情,叫人知道,咱們都沒臉面。我只是叫你明白,多多留心自己的名聲,你定了親,一舉一動,夫家和外人都看著呢,莫被其他人帶累了。”湘云一人的名聲便是史家所有女孩兒的名聲,萬不能叫她玷辱了。
湘云低聲應(yīng)了,面上和心里是如何想的,史鼐夫人并不清楚,又道:“林家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哥兒姐兒都有本事,和他們好,也是咱們家的好處,你記得些,咱們家就算是有爵位,可是論起圣心和地位都不如他們家?!?
湘云忙道:“嬸娘放心,我知道林姐姐身份高貴,哪里敢說林姐姐呢?”有林家的身份權(quán)勢在,讓她吃了熊心豹子膽,她也不敢當面說黛玉的短處。
史鼐夫人想起妯娌說過,湘云為人頗有眼色,并非愣頭青,聽她這么說,心中一寬,她不怕湘云心里偏向賈家,也不怕湘云說自己的不是,她就怕湘云逞口舌之利給她自己帶來麻煩,殃及全家。好在,湘云雖然口沒遮攔,卻不致于這般糊涂。
史鼐夫人道:“你明白我就放心了,從前你住在賈家,得了寶玉的舊物,都收拾了送回去,或者也打發(fā)人取回你的舊物才好,免得旁人見到,說你們的不好?!?
湘云心頭一凜,道:“難道連針線字畫詩詞都不能傳遞了不成?”
史鼐夫人點頭道:“和姊妹們之間相互贈送無礙,表兄妹間切莫如此,筆墨針線都是貼身之物,不能傳到閨閣外頭去,尤其是針線,不管大小都不能?!比羰且虼私腥酥懒艘姷搅?,心思不軌的定然說他們私相授受,到那時有一百張口都說不清。
忽一眼瞥見湘云的金麒麟,史鼐夫人不知怎地竟想起了人盡皆知的金玉良緣,略覺煩悶,但是想到哪家的千金不戴項圈金鎖,心想只要不出別事,也便罷了。
史鼐夫人說明厲害,湘云都記在心里,回到自己房中,換了衣裳去上課,心不在焉,等到放學回來,仍舊怔怔出神,陷入沉思,想著史鼐夫人的話。
不可否認,有些話嬸娘說了自己才明白,不說自己也知道,只是她如何遠離賈家呢?她自小沒有父母,賈母最疼愛自己,寶玉最體貼自己,在賈家又有姐妹相伴,她如何能因外人說他們不好自己就遠之?自己是什么人了?沒的讓自己唾棄自己。
翠縷拿著湘云才做完的扇套過來,扇套上繡的不是山水,也不是花卉草蟲,卻是昭君出塞的美人圖,鮮艷嫵媚非常,翠縷道:“姑娘給寶玉做的扇套,什么時候打發(fā)人送去?上回襲人打發(fā)人送果子來,催了幾次了。”
湘云拿在手里看了看,隨手扔在妝臺上,道:“不必送了,下回襲人姐姐再說,就告訴她我現(xiàn)今有許多活計要做,他們屋里巧手人兒多,竟是自己做罷?!?
翠縷聽了,連忙道:“很該如此,姑娘早該這樣說了。寶玉屋里晴雯襲人哪個不是做得一手好針線?尤其是晴雯,老太太都說她的針線好,兼又伶俐標致,才送了給寶玉使喚。襲人是一等丫鬟,做不完的針線讓晴雯做便是,都是寶玉的,又不是別人的,晴雯豈能不答應(yīng)呢?偏生叫姑娘做,我見姑娘費這么心思,心疼得不得了?!?
翠縷在史家?guī)啄?,雖是賈母給湘云的,卻覺得史家的規(guī)矩更森嚴些,而且也沒怠慢過湘云,反倒是在賈家,說是和寶玉一樣,實際上仍舊同探春惜春比肩。
湘云笑道:“你幾時抱怨襲人的?我怎么沒聽你說過?”
翠縷絮絮叨叨地道:“我抱怨的時候多著呢,姑娘何曾聽得進去?姑娘是侯門的千金,替一個丫頭做活像什么話?襲人哪里來的臉面,竟使喚起姑娘了,他們家又不是沒人。虧得姑娘都是晚上做,若是白天做,叫人知道了,怎么說姑娘呢?”
湘云不禁刮目相看,道:“你這是替我打抱不平?”
翠縷道:“可不是,姑娘日后可得多疼我些,我是一心為姑娘。今兒姑娘做得就對,扇子套兒送咱們家大爺二爺,還能得個好,和大爺二爺親近了,將來姑娘出閣了,娘家有人給姑娘撐腰,給寶玉有什么好處?只怕還記不住姑娘的好呢!咱們家大爺二爺尚且隔了一房,寶玉那是什么親戚?更遠了兩輩子,又不是咱們家的人?!?
湘云擺手道:“罷了,罷了,我不過就說一句,你卻來一核桃車子的話?!?
對于翠縷的話,湘云卻是半點兒責怪沒有。她在史家,貼身丫鬟好壞,無人在乎,不過都是按例分配,不似在賈家里,貼身的丫鬟都有講究。襲人溫柔體貼,周全之極,翠縷明麗爽朗,不拘小節(jié),湘云覺得比湘雪這個姊妹更親近些。
翠縷喜滋滋地將襲人從前交代湘云做的活計統(tǒng)統(tǒng)收了起來,道:“姑娘年紀大了,可別把自己當丫頭一般,這些我叫人退回去,請襲人自己做,或者讓晴雯做?!?
湘云猶豫了片刻,道:“襲人姐姐怕是會惱了我?!?
翠縷圓睜著眼睛,說道:“惱姑娘什么?姑娘每年為寶玉做針線,那樣精細,那樣別致,費了多少工夫?比做衣裳都費,他們還能抱怨?若是抱怨,也是姑娘錯看了她。從前拿著姑娘當丫頭使喚時,我心里替姑娘好生不服呢!”
湘云笑道:“寶玉從來不穿外面人做的衣裳,襲人姐姐難免體貼些?!?
翠縷哼了一聲,說是體貼,還不是看人下菜碟,仗著服侍過湘云兩年就恣意妄為地吩咐湘云替她做活,怎么不見她使喚別人呢?
湘云看出翠縷所想,但是她得襲人照料最多,心里十分感激,不以為意地一笑,道:“我就那幾個月錢,還不夠自己花呢,沒什么東西送,你把絳紋石的戒指包上幾個,打發(fā)人分送給寶姐姐和迎春姐姐、探春妹妹、惜春妹妹,再者,也送四個給林姐姐?!?
翠縷笑道:“這才像話,我正好叫人把這些活計帶回去。”
湘云低頭想了想,道:“就說我忙得很,實在是不得清閑做她的針線,且先找兩個針線好的丫頭做罷,明兒我閑了,再說?!?
翠縷笑著應(yīng)了,正欲去料理,史鼐夫人打發(fā)人來叫湘云去挑衣料,拿回來對翠縷道:“又有咱們忙的時候了。”嬸娘常常抱怨家中開銷大,只能儉省,她也只好親自動手。
翠縷細細端詳著料子,用手摸了摸,都是上用的,穿戴出去必然體面,道:“這有什么?咱們房里人多,許多料子顏色花樣繁復(fù),今年這幾匹刻絲上都有花樣,壓根兒不必繡花,只需裁剪縫制,然后在領(lǐng)口袖口的鑲滾上繡些精致花樣,不費什么功夫,幾日就得了?!?
湘云點了點頭,嘆了一口氣。
翠縷已收拾好了絳紋石的戒指,第二日方打發(fā)人送去。
不說迎春姊妹并寶釵得到后是何等心情,黛玉見了史家打發(fā)來的人,卻是小廝送來的,并非丫鬟婆子,青鶴封了賞錢吩咐婆子拿給小廝,便將戒指拿給黛玉。
一包四個戒指,黛玉拿了一個戴在手上,端詳片刻,道:“這戒指雖不貴重,卻好看非常,想來史大妹妹也有賠罪的意思呢,不知是不是回去得了教訓(xùn),史大妹妹也不容易。不過,是史大妹妹送的,我就不給你們了,不然,太不尊重她了?!?
雪雁將剩下的戒指放進妝奩里,笑道:“誰還稀罕一個戒指不成?姑娘忒小瞧我們了。姑娘打算回什么禮?七月是瓜果之節(jié),咱們家要送各家瓜果,也有史家?!?
黛玉道:“送瓜果也就在這兩日,送瓜果的時候,把我收著的瑪瑙串子送她兩串,揀好的,別挑我戴過的,再送夠做一身衣裳的茜香羅給她,加上瓜果點心,也算過得去了。說起送禮,我叫人送劉姐姐的蘭香墨,可打發(fā)人送去了?”
雪雁笑道:“姑娘只管放心,昨兒就送去了,我還回了姑娘一聲,姑娘忘記了?”
黛玉道:“瞧我這記性,天熱,越發(fā)懶得記這些了?!?
過了幾天,又是林如海休沐的日子,黛玉正欲陪父親解悶,天氣炎熱,都不大想出門,林如海亦然。忽見賈敏屋里的丫鬟走過來,后面跟著林智,沉著一張臉,滿是不悅。
黛玉見狀,笑問道:“這是怎么了?”
林智見到黛玉,立即跑到跟前,道:“我今兒見到了一個人,說認得姐姐?!?
黛玉先收了丫鬟送來的東西,然后扶著林智的手往林如海所在走去,笑問道:“認得我的人?和咱們家交好的那些個人,年紀相仿的并未悉數(shù)到京,認得的,也有沒在國子監(jiān)讀書的,你說的是哪個?我認得的人多著呢?!?
林智道:“說和咱們在江南有來往的,離開江南后因相隔甚遠,才沒了消息?!?
黛玉左思右想,想不起來。除了林如海和劉瑛在江南任職多年外,別的三年一任,有的也是一年一任,還有一年都沒做滿就升降的,人家極多。
看到黛玉這般形容,林智卻笑了,道:“那人叫連城,他們家剛剛進京。”
黛玉脫口而出:“連家的小胖子?我知道是誰了。他們家的確進京了,前兒還來咱們家拜見過呢,我見了連家的姐姐,卻沒見過連家的小公子?!辈⒎侨巳硕际送酒巾?,連巡撫那年進京后不久,就被尋出不是連降了三級,打發(fā)到閩南做官去了,好容易方得以進京,如今卻只是三品罷了,遠遠不如林如海。
林智道:“果然是認得的?”
黛玉點點頭,她還記得連城說要畫山水風景給自己,惜一次未曾收到,只當他忘了,不想前兒連太太來拜見,相見時聽說,連城如約畫了許多,都收著。
見過林如海,問及連大人,林如海道:“仕途上的那些事兒,就是如此,誰都不是一帆風順的。想你沈家的大表伯父,今年六十多歲了,還是二品的巡撫。連大人還算好了,連降三級,仍舊能回來,也算是有本事。”
黛玉點頭稱是,許多人做官都是起起伏伏的,不必單為連大人一嘆。
黛玉現(xiàn)今定了親,雖然感動于連城的掛念,但是對于連城所畫的那些風景畫卻是有些猶豫,不知該收,還是不該收,上回連太太還笑說要送來給他,攢了多年,說過是給她的。但是幼時倒也罷了,現(xiàn)今彼此年紀大了,傳出去就不好了。
林如海聽說后,微微一怔,旋即道:“連家小公子記得舊日之約,是他的好處,恒兒心胸并非如此狹小,他們?nèi)羲?,過了我和你母親的眼,收下無礙,又不是私相授受,何必擔憂太過?咱們家雖在意這些,卻也不必迂腐太過。
黛玉松了一口氣,眉眼之間染上一絲笑意,她也覺得推辭非自己所好,畢竟是連城的心意,若是因此踐踏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連城所畫裝了一箱子,傍晚時分是由連太太打發(fā)人送來的,也是過了父母之目的意思。
黛玉打開與父母兄弟共賞,按著時間先看幼時的,然后再看近年的,從拙劣的畫技,到現(xiàn)今嫻熟的筆墨,連賈敏都覺得他用心,即使兩家分離多年,仍舊記得舊日事,唯有林智拿起一幅畫,點評道:“好是好,只是可惜了。”
眼珠子一轉(zhuǎn),林智忽然笑了起來。
黛玉抬頭看到他滿眼狡黠之色,嗔道:“你在想什么?”
林智搖了搖頭,道:“不曾想,只是在想,這連公子畫的畫兒著實好,不比惜春妹妹差呢。而且連城倒是個灑脫不羈的性子,聽說為了畫畫,連功課不顧。”他不會告訴黛玉,正打算以此嘲諷俞恒一番,橫豎他們情分親密,全然不必忌諱。
林智沒想到俞恒從林??谥兄懒?。
林如海休沐的時候,林睿也休沐,白天會友不在家,晚上卻是知曉的,第二日上班時去得早,見到俞恒,便打趣了他幾句,道:“幸而你更用心,并沒有被比下去?!?
俞恒看了他一眼,心里暗暗計較開來,打算見到連城,好好教導(dǎo)教導(dǎo)才好。
不多時,群臣皆至,俞恒便去上朝了。
林如海猜測到了八、九分,權(quán)當不知,卻沒料到經(jīng)過自己的手,賈政被顧明舉薦為正五品官員。相較于前世,賈政在元春沒有封妃、王子騰沒有回京的情況下,只因和顧明有了交情,或許也因為賈赦外放前算計了他一回,以及俞恒年紀輕輕做了他的上峰,所以賈政起了雄心壯志,以知天命的年紀終于升職,雖然只升了一級,但好歹不是原來的員外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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