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丁寧拉著滿滿一車酒壇、釀酒器具返回梧桐落酒鋪的時候，夕陽的余暉已將青瓦屋檐染成黛色，那卷銀灰色的菌帛恰好飄至酒鋪門前，輕輕落在他的肩頭。
丁寧伸手一抓，觸感冰涼細膩，有如薄如蟬翼的玉石，卻帶著股難以喻的生機，仿佛握住了一片活著的天地。
長孫淺雪倚在后廚門框上削梨，霜刃削出的果皮打著旋兒墜入陶甕，正巧落在發(fā)酵中的酒醅表面。那些被《太虛種玉訣》點化的菌絲忽然雀躍起來，將梨皮分解成細碎的翡翠星子。
聽到門響，她抬起頭來，目光落在丁寧手中的菌帛上，眉頭微挑：“這是趙青送來的？”
丁寧點點頭，將菌帛展開，銀色的菌絲在空氣中微微顫動，散發(fā)出淡淡的靈光。
他簡單瀏覽了一遍：“這是《太虛種玉訣》的第二重功訣，比第一重更加玄奧，講究的是凝結(jié)一顆陰陽符種，模擬千百般真氣變化……”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頓住，臉上露出了個微笑，彎腰從筐底抽出捆油紙包裹的臘肉。蒸騰的熱氣裹著椒鹽香漫過柜臺，卻在觸及長孫淺雪三尺范圍時凝成霜粒簌簌墜地。
“城西張屠戶新制的煙薰火腿。”丁寧扯開麻繩，油脂浸潤的紙頁簌簌剝落，“如今終于可以‘露財’了，我就去東城買了三百斤苦蕎，還有西市老胡的駝峰炭，路過之時，順帶著買了幾樣吃食?！?
長孫淺雪用刀尖挑起片透光的梨肉：“虎狼軍的鐵蹄聲吵了三個時辰?！彼⒅倌瓯换鸸廨x映的側(cè)臉，“你倒有閑心逛來逛去。”
丁寧掰開塊松木扔進灶膛，火星濺在青磚縫隙里滋啦作響：“巡防營封了七條街，連珠水橋的魚販都在傳——”他忽然壓低嗓音模仿起市井俚語，“說是楚蠻子遭天譴哩！”
灶上陶甕騰起白霧，酒曲發(fā)酵的酸澀混著新添的靈氣漫過窗欞。
丁寧舀起勺正在蛻變的酒醅，琥珀色漿液里浮沉著星砂般的銀芒：“楚館街十七家綢緞莊封了紅漆印，也不知抓了多少外朝商賈，據(jù)說是查獲了勾結(jié)齊人的密信。”
“這是要拷問逼供，失去了驪陵君這枚棋子，便借審訊把禍水引向齊王朝？”
長孫淺雪看著對方又將半袋黍米倒入甕中，原本灰撲撲的谷物在觸到菌毯的剎那泛起青銅光澤：“淬過赤焰砂的刑具，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鄭袖常用的手段，替元武補缺查漏，壓榨出死人最后一份價值……”
丁寧冷冷一笑，屈指彈落菌種，甕中響起春蠶食桑般的沙沙聲：“申時三刻，城南說書人開始傳唱《驪陵離魂賦》，說是楚朝皇族多有瘋病，從東城乞丐到西市胡商，二十七個版本都在強調(diào)‘發(fā)作時判若兩人’?！?
“驪陵君素日行善積德，發(fā)病時才做些腌臜事——你信么？”
“我已經(jīng)聽過了，確實挺會編故事的，可雙魂之說恰巧能解釋他反復無常。”
長孫淺雪微微皺眉，隨手攝來兩捆新購的紫萁：“但鄭袖敢用‘楚朝皇子多有殘障’這種誅心之論，就不怕楚帝為之震怒？”
“這正是高明之處?！倍帉⒕佋诰埔航傅陌笌咨?，銀砂隨著水漬顯化出第二重功訣的注解，邊閱邊：“今早的時候，我就跟你提過楚帝近年敕封的十三位郡王……”
長孫淺雪瞳孔微縮：“我記得你特別指出的一點是，其中竟有七人未及冠便已夭折？“
“準確來說是六人暴斃，一人失蹤?！?
丁寧點了點頭，神色凝重：“新流傳起來的‘離朱化鴆，吞星自戕’讖，不過是鄭袖把楚帝最忌憚的隱秘攤在陽光下，既坐實驪陵君瘋癥，又讓楚人疑心自家皇族，尤其是本代楚帝血脈有異，蘊含詛咒?！?
“同時，此等離魂癔癥、精神分裂之說，更是給日后翻案留足了余地。當逝去的楚質(zhì)子變成了時瘋時癲的可憐蟲，沒人能夠探究他的真實立場，瘋子、忠臣、烈士，便全憑元武的需求來變換。”
“既圣潔又癲狂——圣潔到能聚攏楚地民心，癲狂到隨時可以潑臟水?！蹦猴L卷著市井喧鬧擠進窗縫，長孫淺雪聽著遠處更夫敲響戌時的梆子，忽然眉頭挑起：“這驪陵君若有遺腹子……”
“準確的說，是必定‘留有’遺腹子，無論是正品還是贗品?！?
丁寧認真地糾正了“小姨”的錯誤說法：“死去的人已無法開口，活著的人才能繼承仇恨和權(quán)力。所以，驪陵君的遺孤必將適時出現(xiàn)，成為大秦打出來的一面旗幟?！?
長孫淺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將手中削好的紫萁浸入酒液中：“如此說來，元武和鄭袖下一步的動作，便是推出這位‘遺孤’？可楚帝會這么配合地相信，承認其存在嗎？”
丁寧冷笑：“不是要讓楚帝相信，而是要讓楚境心懷不軌的權(quán)貴門閥們獲得合適的借口——說不得，這次被炮制出來的質(zhì)子遺孤，還會被聯(lián)手包裝成罕見的未沾染‘詛咒’之人，化作了洗清楚朝純正血脈的唯一‘希望’?！?
酒窖深處傳來菌絲生長的簌簌聲，新培植的太虛酵母正在啃食陶甕。
又過去了一段時間，丁寧看畢了整篇功訣的正文與注解：“沒想到，這第二重的篇章原是用釀酒工序來詮釋周天搬運，附錄之處，還寫了些挑練、培育‘異種酵母’，釀造藥酒靈露的手段，且都是成本低廉的配方?！?
“‘少陽生化菌’對應的‘青華育真液’，‘敦阜鎮(zhèn)運菌’對應的‘地脈黃庭漿’，‘少商肅降菌’對應的‘素天穆降醴’，都是較為符合你我所修功法的……看來，明日得再買些桑枝、高粱回來，充作釀造的原材料?！?
他突然靠近邊上的一個酒甕，虛空勾畫出釀酒所需的“三蒸三釀”符紋，菌絲突然爆發(fā)出璀璨銀芒，壇里的液體開始分層。
最上層澄澈如琉璃，中層泛著淡金霧氣，底層沉淀著墨玉般的結(jié)晶。丁寧舀起一勺中層金霧，又倒在了自己的左手上，酒液竟凝成了塊軟玉般的膏脂，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芬芳。
“這便是用《太虛種玉訣》釀出的第一壇靈酒？”
長孫淺雪好奇地湊過來，只見對方掌心那塊“酒玉”漸漸融化，沿著皮膚紋理滲入毛孔，她不禁神色訝然，“可以直接吸收？它是你剛才所的那一種？”
“是趙青前輩早間留下的‘廣陰調(diào)和菌’，釀出來最上乘的‘太虛沖和飲’……”
丁寧感受著酒玉化開的暖流在經(jīng)脈、氣海中游走，眼中閃過滿意之色：“這靈酒能調(diào)和臟腑陰陽，最適合小姨你這等修持至寒訣法的狀況。一勺下去，只怕抵得上‘魚市’中售價百兩黃金的靈丹?！?
“可驪陵君府的火還沒滅透。”長孫淺雪突然說。
丁寧又往酒曲中摻入了些新買的水蓼，聞抬頭：“但長陵百姓已經(jīng)聞到酒香了。”他屈指彈開窗欞，晚風裹著市井喧嘩涌入——
“聽說了嗎？驪陵君發(fā)病時把自個兒臉皮都撕了！”巷口賣餛飩的老漢正用漏勺敲著鍋沿，“說是皮下鉆出赤紅觸須，活脫脫妖魔附體！每天都要燒上十幾疊的朱砂‘往生咒’！”
“老子怎么聽說，驪陵君犯病后會變成女人？”三個挑夫蹲在對面屋檐下啃炊餅，唾沫星子混著餅渣亂飛：“下午死人河中漂來具無頭尸，套著楚人質(zhì)府的蟒紋錦袍！這定是場金蟬脫殼！”
“你那是老黃歷了！”貨郎把撥浪鼓搖得咚咚響：“城南李半仙起卦算過了，說楚朝皇子必須在陰陽交界處方可降生……每一個都是雌雄同體！呵呵，簡直就是群非人的妖孽！才遭致了上天發(fā)怒降下天火?！?
“難怪楚商要給他暗中配藥……”
“月婆婆，掛銀梭，楚宮飛出黑烏鴉……”這是鄰家檐下傳唱起的童謠。
叫賣炊餅的漢子把推車停在酒鋪對面，油氈布下藏著監(jiān)聽符陣的微光。長孫淺雪忽然冷笑，指尖凝出霜花，將滲入酒甕的雜音盡數(shù)凍碎，九幽冥王劍的寒氣悄然爬上對方車轅，卻在觸及符陣前被丁寧攔住。
“就是昨天夜里行刺殺人的那個驪陵君么？”
他給小姨使了個眼色，一邊蘸著酒液在案幾寫下“借勢傳謠，混淆視聽”，一邊故意放大了幾分聲音：“依我看來，赤紅觸須未必為假，三年前巨鹿郡鬧過蠕魚妖尸案，其府上的門客陳墨離正巧去了一趟……”
“還有這種事？”
“前些日子，陳墨離不是在我家門口比斗了一場嗎？我就特地去查了查?！倍幗忉尩?。
長孫淺雪會意地冷笑，指尖挑起片梨肉擲向酒甕：“前日東城王鐵匠的婆娘中邪，說是半夜見著驪陵君府飛出只三眼烏鴉。齊王朝的陰鬼巫術(shù)，怕是真被這伙楚人給學了去。”
少年突然提高嗓門，將陶甕重重往地上一頓：“要我說啊，楚人就是慣會裝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