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繼續(xù)坐在天井邊,塵世里不斷傳來新的消息。金狗的磚廠紅紅火火,生意興隆,河村的鄉(xiāng)親不能外出,就進了磚廠。
九生的媳婦謝氏,也進了磚廠。她想掙下建房的紅磚。九生是燈花最牽掛的孩子。九生要實現燈花的夢想,盡早建起自己的磚房。九生經?;貋恚皇菭繏鞜艋?,而是建磚房。
河村在公路邊批了地基,建兩排店鋪式房子。紅磚,鋼筋,水泥,這些都是需要花錢的地方。不再像以前一樣,付得起匠人工錢就行。河村的子民,再也不去放磚了,磚格被丟到了樓上。
河村的磚,是流水線在做,機器在做。切下的泥土,摻上了煤,變成赫色。土是生土,倒進大鐵框子。那大鐵框子就是新型的磚格。電流在指揮著它,寬大的框子填滿了土,被壓得結結實實。掀開蓋子,框內的泥板移到下一道工作臺。臺上懸著一個網格,網格是均勻的鐵絲編織的,往下一壓,泥板切出了一塊塊漂亮的磚坯。
謝氏就負責移動鐵框,迎接磚坯的誕生。挖泥,添煤,進窯,看火,大多是男人的事情。河村的磚房,也有外村的男人。這些男人有的猴性,有的憨厚,有的油滑,但都能為上工的人們帶來笑聲。
分田到戶之后,河村很少這樣的集體勞動場景了。磚廠,這個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再現了熱鬧的勞作。
上工之余,謝氏到梅江挑石頭。河灘的石頭,帶著江水格外沉重,遠比磚石辛苦。謝氏把九生叫了回來,一起挑。這是惟一能省錢的地方。
從林場回家,九生要走幾十里路。九生練氣功,走火入摩吐了血,身體有些虛弱。為了省錢,他走路回家??柿寺飞虾热?,餓了吞幾口帶上的冷飯。石子的量,非常大。梅江上找不到,就往支流找,小河里反而多。
河灘上,挑石子的擔子非常沉重,比打地基放磚,還要勞累。這讓人們感覺到,磚房就是比土屋的分量重。挑了半年,九生頂不住了。房子澆搗好的那一天,九生就倒下了,到了醫(yī)院,查出了癌癥。
九生去世那天,燈花坐在竹椅上流淚,呼天哭地,詛咒閻王爺找錯了人!九生的葬禮上,人們都在傳說燈花搶了族人的陽壽。人們又想起了燈花的克夫命,想起先燈花而去的一個個兒孫,從中尋找著生死的秘密。燈花看到人們奇怪的目光,就像當年“克夫命”帶來的陰影。當然,更多的子孫相信科學。
長子的去世,讓書聲大放悲聲。他認定,兒子英年早逝與自己有關。葬禮上,書聲泣涕漣漣地念起了《祭子文》:
嗚呼,吾兒之生也,氣質聰明,吾兒之愛親也,孝行常聞。宗族稱為恭侄,鄉(xiāng)黨稱為拔萃。兒希圖金榜題名,指望享壽遐齡,胡云一疾遂入泉陰。憶昔誨爾詩書,空費青燈,朝乾夕惕,枉用精神,圣賢事業(yè),別兩行程,家室未配,丟卻朱陳,田園拋棄,舍卻雙親,姐妹無依,兄弟無情,茲當出殯,有酒盈樽。聊陳十奠,讀對靈魂——
一哀兒,命不長,造化無兒少子亡,夜半猿啼心膽碎,五更雞報凝雪霜。
二哀兒,心正悲,萬里江山盡淚垂,二月李花室映眼,杜鵑化作血痕歸。
三哀兒,悲向天,十八男兒不同閑,指望曾參養(yǎng)曾晰,誰知顏路哭顏淵。
四哀兒,天不知,才結婚姻未見妻,海誓山盟空眼望,紅粉佳人對誰悲。
五哀兒,淚汪汪,我兒如何命不長,祖在靈前悲切切,麻衣倒著送子喪。
六哀兒,性氣衰,朝晨出去暮回來,今日魂往泉府地,黃金用盡不能買。
七哀兒,悲正長,九天雨露結紅夢,世上聞愁千萬種,少年兒喪割人腸。
八哀兒,正少年,鴻海傾河淚漣漣,縱有黃金買不得,一聲兒子一聲天。
九哀兒,酒一樽,靈前奠別兩三巡,此去黃泉無酒店,風光醉見十王靈。
十哀兒,殯爾喪,今朝卜葬在牛崗,親戚朋友傍兩路,兄弟爺娘哭斷腸。
哀哉尚享!
祭文并不是書聲所作,而是明代大才子鄒元標的文章。祭文的內容跟九生完全不合,但那傷感卻完全相同。
有一次,書聲正在跟孩子們講故事,把這篇文章讀得聲情并茂,搖頭晃腦,淚花盈盈。燈花聽了,將他大罵一通。燈花說,你孩子一個個好好的,念什么祭文??!這是在咒兒子早逝。書聲剛把“十哀兒”念誦完,在罵聲中狼狽不堪。安坐下來,書聲重新講起薛丁山的故事。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葬禮上,書聲再次朗誦這篇感人的祭文。那些熟悉的文辭,讓燈花感覺到一文成讖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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