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穿黑色禮服、頭戴禮帽、拄著文明杖的中年男人,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他身形瘦高,面容儒雅,但那雙藏在金絲眼鏡后的眼睛,卻銳利得如同鷹隼。
他徑直走到道場門口,目光越過緊張的神谷心,落在了屋檐下的緋村新一身上。
“好久不見了,緋村先生?!?
男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yán)。
緋村新一緩緩站起身,對著來人,微微躬身。
“大久?!笕??!?
來人,正是如今朝和國內(nèi)務(wù)省的實際掌權(quán)者,曾經(jīng)與他一同在維新運動的腥風(fēng)血雨中殺出一條路的老上級——大久保英二。
大久保英二揮了揮手,示意警衛(wèi)在外等候。
他走進(jìn)道場,目光掃過這個簡樸的院落,最后停在緋村新一的手上。
“還是這把可笑的木刀?!彼麚u了搖頭,語氣里帶著一絲嘲諷:“我聽說,你今天用它在灘頭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
“那不是奇跡,只是匹夫之勇。”緋村新一的聲音恢復(fù)了平靜。
“確實是匹夫之勇。”大久保英二毫不客氣地說道:“但你知不知道,你這‘匹夫之勇’,是如今整個朝和國,唯一還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他走到緋村新一面前,壓低了聲音:“東仙平八郎死了,李瞬臣也死了。盧梁海峽的勝利,不過是回光返照。我們的聯(lián)合艦隊,已經(jīng)全軍覆沒。陸軍?那些穿著草鞋、拿著前裝槍的農(nóng)夫,在炎黃人的炮火面前,和沙子沒有區(qū)別?!?
“這個國家,已經(jīng)沒有軍隊了?!?
大久保英二的話,像一把重錘,一下下敲在緋村新一的心上。
“所以,大久保大人深夜來訪,是想將在下這個‘匹夫’,也送上戰(zhàn)場嗎?”緋村新一自嘲地問道。
“不?!贝缶帽S⒍u了搖頭,他的眼神變得無比凝重:“我不是讓你去戰(zhàn)場。我是讓你去……終結(jié)這場戰(zhàn)爭?!?
他轉(zhuǎn)身,凝視著緋村新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新一,這個國家需要你。不是需要一個在戰(zhàn)場上救人的浪人,而是需要那個能于千軍萬馬之中,取上將首級的……劊子手?!?
緋村新一的心,沉了下去。
他最不愿面對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了。
“在下已經(jīng)立誓,永不再殺人?!彼拖骂^,避開了大久保英二的目光。
“你的誓?”大久保英二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你的誓能擋住炎黃人的炮彈嗎?你的誓能讓那數(shù)萬名死在灘頭上的士兵復(fù)活嗎?你的誓能保護(hù)這個國家不被亡國滅種嗎?!”
他上前一步,幾乎是貼著緋村新一的臉,低聲嘶吼道:“你知不知道,那個炎黃人的女總統(tǒng),叫沐瑤的女人,在國宴上公開宣布,要對我們進(jìn)行種族滅絕!她不是來征服,她是來屠殺!她要把我們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掉!”
“你今天看到的,僅僅是個開始!很快,她的陸軍就會登陸。到那時,整個江戶,整個朝和國,都會變成比灘頭地獄百倍的屠宰場!你的心小姐,這個道場,街上你認(rèn)識的每一個人,都會死!”
“到了那個時候,你抱著你那高尚的‘不殺’誓,有什么用?!陪著他們一起死嗎?!”
大久…保英二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扎進(jìn)緋村新一的心臟。
他無法反駁。
他想起了白天的那一幕,想起了那鋪天蓋地的炮火,想起了那些在他面前被瞬間氣化的生命。
大久保英二說的沒錯,在那種力量面前,他所謂的保護(hù),不過是一個笑話。
“拿起你的刀,新一?!贝缶帽S⒍穆曇艟徍土讼聛恚瑤е唤z蠱惑:“我們打不過她的軍隊,但我們可以殺了她。只要她死了,炎黃人的入侵就會陷入混亂,我們就能爭取到喘息的時間?!?
“你是這個國家唯一的希望。你是唯一一個,有能力穿過重重守衛(wèi),接近她,并殺死她的刺客?!?
“殺了她一個人,你就能拯救這個國家千千萬萬的人。告訴我,這筆賬,難道不劃算嗎?這難道不符合你那‘活人劍’的真意嗎?”
緋村新一呆立在原地,身體因為內(nèi)心的劇烈掙扎而微微顫抖。
殺?還是不殺?
殺,他將再次墜入那個他拼盡全力才爬出來的地獄。
他的雙手將再次沾滿鮮血,他將變回那個自已最痛恨的怪物。
不殺,他將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國家,看著他在乎的所有人,都被那無情的鋼鐵洪流所吞噬。他的“不殺”,將成為一場最大的殺戮。
這是一個悖論,一個無解的死局。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腦海中,幕末時代的血腥記憶,與今日灘頭的煉獄景象,交織在一起。
那些被他斬殺的幕府武士的臉,與那些被炮火撕碎的士兵的臉,重疊在一起。
他一直以為,只要放下屠刀,就能迎來和平的新時代。
可現(xiàn)實卻給了他最殘酷的一擊。他所向往的新時代,正被一個更強大的、更冷酷的暴力,無情地碾碎。
“為了創(chuàng)造新時代,必須有人去染血?!?
他想起了當(dāng)年另一位老上級對他說過的話。他曾經(jīng)以為,那個染血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
原來,沒有。
只不過,這一次,需要染上的,是他一個人的血。
許久,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金色的眸子里,空洞和迷茫已經(jīng)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于燃燒的、悲壯的覺悟。
“在下……向往一個沒有人需要再殺人的新世界?!彼穆曇艉茌p,卻異常堅定:“一個孩子們可以在陽光下奔跑,而不是在炮火中哭嚎的新世界?!?
“為了那個世界……”
他抬起頭,直視著大久保英二的眼睛。
“在下,愿意再次……成為劊子手?!?
大久保英二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fù)的笑容。
他知道,他賭贏了。
“很好?!彼c了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把用白布包裹的狹長物件,遞給了緋村新一。
緋村新一接過那用白布包裹的狹長物件,入手處,是一種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無數(shù)亡魂的重量。
他的指尖微微顫抖,那層層包裹的白布,在他眼中,像極了為亡者纏繞的裹尸布。
為他自已,也為他即將告別的那個“浪人”的身份。
“這是‘影秀’?!贝缶帽S⒍穆曇舻统炼辛?,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莊重:“是我從天皇的武庫中,親自為你請出來的?!?
“它曾是幕府時代最強劍豪的佩刀,斬敵無數(shù),削鐵如泥。只有它,才配得上再次出鞘的‘劊子手’?!?
“劊子手”三個字,像一根燒紅的鐵針,深深刺入緋村新一的耳膜。
他閉上眼,仿佛又聞到了幕末京都那條小巷里,混合著雨水與鮮血的腥甜氣息。
他緩緩解開白布,一重,又一重。
當(dāng)最后一層布帛滑落,一抹幽暗深邃的光華,在深夜的庭院中悄然綻放。
那是一把刀。
刀鞘是樸素的黑漆,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卻透著一股歷經(jīng)歲月沉淀的古樸與殺氣。
刀柄上纏繞的,是深藍(lán)色的鮫魚皮,上面用金色的絲線編織出細(xì)密的菱形花紋,握感極佳,仿佛天生就該與劍客的手掌融為一體。
緋村新一的手,握住了刀柄。
那冰冷而熟悉的觸感,讓他渾身一震。
他沒有立刻拔刀,只是靜靜地感受著。
他能感覺到,這把刀是有生命的。它的靈魂在沉睡,在渴望,在等待一個能喚醒它的主人。
“鏘——”
他終究還是拔出了它。沒有用盡全力,只是輕輕地、緩緩地將刀刃從鞘中抽出寸許。
一泓秋水。
夜色下,那段露出的刀刃,沒有反射任何光芒,反而像是在吞噬著周圍的光線。
刀身上,一道筆直而清晰的“直刃紋”貫穿始終,而在刃口處,是細(xì)密如亂云的“沸”,那是鋼鐵在千錘百煉、反復(fù)折疊鍛打后,留下的最華美的印記。
一股無形的、森然的鋒銳之氣,撲面而來,讓一旁的神谷心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這才是真正的殺人之刃。
與他腰間那把為了“不殺”而存在的木刀,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一個代表著新生與守護(hù),一個……則代表著終結(jié)與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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