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有人大聲提醒:“你們爺倆別吃飽了啊,待會兒交完租有飯菜呢,房家宰了二十幾頭大肥豬,莊子里的管事可是頭半個月就通知了,讓大家伙留著肚子,管飽!”
老者呵呵笑著,啃了一口燒餅:“房家是良善人家,咱們本是無家可歸的流民,是二郎收容了咱們,給咱們地種,借錢給咱們修筑暖棚,現(xiàn)在能啃上一口燒餅,咱就得惜福,怎能再去麻煩房家?”
一說出,周圍一陣沉默。
這個莊子里頭,誰不記得貞觀十二年冬天那場大雪?
房倒屋塌、大雪封山……餓死、凍死的有多少?他們這些人沒家可歸,本就是佃戶,連半畝薄田都沒有,只能成了流民在關中各地流竄乞討,若不是房二郎奏請皇帝購買了驪山的土地收容了大伙兒,怕不是現(xiàn)在這些人里頭一大半都得凍餓而死,余下的也早已典賣為奴,子子孫孫淪為賤籍……
“得咧,待會兒交完租咱就走,寧可回家啃大餅吃糠菜,也不讓房家破費一分一文!”
“得了吧,說什么胡話呢?現(xiàn)如今咱們驪山莊子里,哪一家不是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
“就是,說得好像你有多高尚一樣。”
周圍人七嘴八舌的說著話兒,老者領著孫子笑瞇瞇的啃著燒餅,就那么饒有興趣看著……
劉洎抬起頭看了看莊子那邊,沉默一會兒,抬腳繼續(xù)走過去。
前來繳租的人很多,車更多,但是大家很有秩序,車輛盡量站得規(guī)矩一些,車與車之間留下足夠一人行走的空隙,所以劉洎一路行來并不顯得擁擠,沒過一會兒,便來到莊子前的大場院邊兒上。
好幾輛車都停在場院里,有房家的仆人爬上車檢查一下糧食,然后那個皮尺子上下左右量了量,便高聲道:“陳六根家上等稻米兩石!”一旁書案上的書吏記下。
房家仆人揮揮手,這輛車往前駛了兩丈,停下,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老漢從車上跳下來,走到后面一輛牛車旁邊。這輛裝糧食的牛車上跳下一個七八歲的娃娃,劉洎眼尖,正是他路上見到的那個一邊趕車一邊讀書的孩童……
房價仆人再次測量一下車上的糧食,大聲道:“陳六根家上等粟米兩石零三斗!”
遠處的劉洎搖搖頭,連木斗都不準備一個,隨便拿個皮尺子量一量就得了,其中的誤差必然不少,房家這做法可有點不地道。你家現(xiàn)在都可以說是大唐首富了,還貪占老百姓那么一點租子,實在是吃相太難看……
那邊書吏記下,那仆人便沖老漢道:“六叔,來來來,摁個手印畫個押,然后將車趕去糧倉那邊卸了,趕緊去院子里吃飯?!?
精瘦老漢挺了挺胸,佝僂的背脊挺直了一些,瞪著這個房家仆人罵道:“娘咧,你個毛蛋子進了房家的門兒干房家的活兒,咋滴一點沒學到房家人的寬厚大度,反倒是尖酸刻薄的討人嫌呢?”
那仆人有些懵,陪著笑道:“六叔您這說的什么話?侄兒咋的就尖酸刻薄了?”
老漢指了指那書案上簽字畫押的賬冊:“別人家都簽字,你憑啥讓老漢我畫押?還不是欺負俺老漢不識字?”
仆人叫起撞天屈:“六叔你不能睜眼說胡話?。∥腋移圬撃?,回頭我爹不得把我腿打折?。磕闶遣蛔R字嘛!”
“老子不識字,老子的孫子還不識字?你特娘的就是看不起我!”
“六叔,侄兒真不敢……”
老漢不理他,拍了拍身旁娃娃的頭頂,道:“狗娃,去簽個字!”
遠處的劉洎吃了一驚,瞅著那個穿著草鞋披著一件舊布褂子還流著鼻涕的孩童,這種最低賤的農家娃娃能讀書、能識字的場景,實在是令人太意外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