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雖然魂魄已經(jīng)歸位,但被邪術(shù)強行剝離又禁錮的損傷非同小可,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爾醒來也精神懨懨,說不上幾句話。
師九冬像只緊張的小鳥,一會兒摸摸哥哥的額頭,一會兒掖掖被角;師青陽則沉默地守在門外廊下,如同一尊沉默的門神,眼底的血絲未退,但緊繃的神經(jīng)已肉眼可見地松弛下來,只是握著劍柄的手依舊有力。
李小樓和宿訣作為同行者,也被師家奉為上賓,安排在了相鄰的雅致客院。
李小樓閑不住,很快和師家的廚娘、小廝打成一片,幫著煎藥、跑腿,用她特有的爽朗笑聲驅(qū)散著府中因三公子傷重而籠罩的些許陰霾。
宿訣隱藏了半魔體質(zhì),并未引起過多異樣的目光,他默默打點著烏竹眠和謝琢光的起居所需,確保他們不受任何打擾,能夠安心休整。
他暫時還不知道當(dāng)日烏竹眠和謝琢光在鏡花城底下發(fā)生了什么,不過有什么問題,還是等他們好了再說,而且他們并未在蓮花塢找到剖魔刀的另一半,旅途還未結(jié)束。
烏竹眠和謝琢光被安排在府邸最深處、最幽靜的一處獨立小院。
院子不大,卻十分精巧,院中有一方小小的蓮池,幾尾錦鯉在清澈的水中游弋,墻角幾叢蘭草正吐露著幽香,這里幾乎聽不到前院的嘈雜,只有風(fēng)吹竹葉的沙沙聲和偶爾的鳥鳴。
他們確實需要這樣的寧靜。
鏡花城水底一戰(zhàn),看似摧枯拉朽,實則消耗巨大。
謝琢光強行壓下對水月澈的滔天殺意,最后將其徹底凈化,引動的是太虛劍本源的清正之力。而烏竹眠以清輝引渡萬魂,更是耗費心神。
這些消耗對于他們而并非不可恢復(fù),真正需要時間沉淀的,是那跨越數(shù)千年時光、驟然涌入識海的龐大記憶。
在進(jìn)入小院的第一時間,謝琢光的身形便徹底消散,融入了本體太虛劍中。此刻,那柄半透明的上古第一神劍正靜靜地懸浮在烏竹眠臥房中央的劍架上。
劍身內(nèi)里流淌的金色細(xì)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活躍,如同擁有了生命般緩緩脈動,散發(fā)出柔和而清冽的光暈,將整個房間映照得如同浸在月華之中。
劍鳴低回,并非殺伐之音,而是一種深沉的、如同太古星辰運轉(zhuǎn)般的韻律,那是劍靈在梳理、融合被強行喚醒的、屬于“謝琢光”這個存在本身的浩瀚記憶。
從誕生于混沌劍胚的懵懂,到追隨初代劍主征戰(zhàn)四方的崢嶸,再到漫長歲月中的沉寂與守護……以及,最重要的,是與烏竹眠的糾纏和陪伴,貫穿了所有時光的點點滴滴。
每一次并肩,每一次守護,每一次生死相托,都在劍心的最深處熠熠生輝,如同那劍身內(nèi)流淌的金色脈絡(luò),重新變得清晰、熾熱。
烏竹眠則盤膝坐在窗邊的矮榻上,窗外是靜謐的蓮池,面前是懸浮的、脈動清輝的太虛劍。
她雙眸微闔,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氣息悠長而深遠(yuǎn),仿佛已與周遭的空氣融為一體,但她的識海之中,卻正經(jīng)歷著比萬頃湖水更深邃的波瀾。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徹底打破了某種塵封的屏障。
屬于“神女”的記憶,不再僅僅是片段或模糊的閃回,而是如同決堤的江河,洶涌澎湃地涌入了她的意識。
烏竹眠看到了。
看到那個在寒潭邊練劍、眉宇間帶著少年意氣的謝琢光,他笨拙地將一朵滾著露珠的玉簪花插在她鬢邊,卻不小心被劍氣削掉了花瓣,惹得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了清淺的笑意。
看到他為護她周全,以劍靈之軀硬生生擋住了攻擊,縱使清光黯淡,卻仍倔強地?fù)踉谒砬啊?
看到他們并肩立于昆侖之巔,看云海翻騰,看星河流轉(zhuǎn),無需語,心意相通。
謝琢光化作人形,墨發(fā)金瞳,在漫天星光下,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帶著不容錯辨的鄭重。
那掌心傳來的并非血肉的溫度,而是太虛劍氣特有的、清冽又堅定的暖意,如同他亙古不變的守護。
烏竹眠還看到了……分離。
萬年前是太古魔族的全盛時期,赤玄夜的父親赤淵以無上魔功撕裂天穹,強行打通神魔之井,率領(lǐng)魔族大軍攻入各界,面對浩劫,上古神裔、先天妖族和人族罕見地聯(lián)手,以周天星斗大陣封印了魔淵。
那場席卷天地的浩劫中,為了保護劍心受損的她,他主動斬斷惡念,散盡靈識,陰陽兩面割裂,融入太虛劍本源,只留下一個模糊的承諾:“等我……回來?!?
而她,抱著那柄失去靈魂、光華內(nèi)斂的神劍,在漫長的歲月里跋涉,尋找,等待,直到被時光的塵埃層層覆蓋,陷入沉睡,落入因果。
后來她變成了一個六歲的小姑娘,在破廟中遇到了師父宿槐序,從“神女”變成了“烏竹眠”。
這些畫面,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xiàn)。喜悅、心痛、溫暖、孤寂……塵封數(shù)千年的情感,如同解凍的春潮,洶涌地沖刷著她的神魂。
她不再是那個只有“現(xiàn)在”的烏竹眠,她找回了自己的根,找回了自己靈魂深處最深的羈絆。
兩日兩夜,小院內(nèi)寂靜無聲。
太虛劍的清輝在隨著劍靈記憶的梳理融合而明滅流轉(zhuǎn),時而如星河璀璨,時而如月華溫潤。而烏竹眠周身的氣息則隨著記憶碎片的歸位而起伏變化,時而清冷如故,時而又流瀉出一絲更加深邃的溫柔和通透。
李小樓曾輕手輕腳地送來過兩次清粥小菜,放在外間便立刻退下,不敢有絲毫打擾。
她趴在門縫里偷看過一眼,只看到滿室清輝中,劍架上懸浮的神劍與榻上靜坐如仙的身影,構(gòu)成了一幅亙古靜謐的畫卷。
李小樓吐吐舌頭,對守在外面的宿訣小聲道:“大師兄,小師姐和神劍在發(fā)光欸!真好看!”
“嗯?!彼拊E抱著手臂靠在廊柱上,聞只是微微頷首,目光掃過緊閉的房門,低聲道:“他們在找回很重要的東西,莫要驚擾?!?
他半神半魔的感知比常人敏銳,能隱約感受到小院內(nèi)那兩股強大而古老的氣息正在發(fā)生著某種玄妙的共鳴與蛻變。
師青陽也遠(yuǎn)遠(yuǎn)地來過一次,站在月洞門外,沉默地望了那寂靜的小院片刻。
弟弟師明川的情況在醫(yī)修和珍貴丹藥的調(diào)理下已穩(wěn)定下來,雖還虛弱,但魂魄穩(wěn)固,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多。
師青陽念著這份恩情,他沒有上前,只是對著小院的方向,極其鄭重地、無聲地行了一禮,隨即轉(zhuǎn)身離開,背影比來時更加挺拔。
第三日清晨。
當(dāng)?shù)谝豢|晨曦透過窗欞,溫柔地灑在矮榻上時,烏竹眠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清冷如寒潭的眸子,此刻仿佛沉淀了萬古星河的重量,變得更加深邃而通透,如同歷經(jīng)劫波洗練后的無瑕美玉。
一睜開眼,她的目光第一時間便落到了劍架上。
“嗡——”
太虛劍發(fā)出一聲清越悠長的劍鳴,劍身內(nèi)流淌的金色脈絡(luò)驟然亮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璀璨、靈動,清輝如水般流淌,瞬間盈滿了整個房間,帶著一種難以喻的歡欣與雀躍。
清輝之中,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緩緩凝聚成形。
墨發(fā)如瀑,金瞳粲然,俊美無儔的面容上,深邃的眼底清晰地倒映著烏竹眠的身影,里面涌動著跨越了數(shù)千年時光、失而復(fù)得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深情與溫柔。
那是一種刻入靈魂的熟悉感,一種終于“完整”的歸屬感。
謝琢光,真正地、完整地歸來了。
他凝視著烏竹眠,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弧度,那笑充滿了屬于“人”的溫度,帶著失而復(fù)得的狂喜,帶著亙古不變的守護,帶著只屬于她一人的、濃得化不開的愛戀。
“阿眠?!彼_口輕喚,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絲久別重逢的沙啞,卻無比清晰地喚出了那個塵封在時光深處的稱呼。
烏竹眠望著他,清冷的眉眼如同初春融化的冰湖,緩緩漾開一個極淺、卻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笑容,她站起身走向他,步履從容,裙裾不驚塵埃。
窗外,蓮池中的錦鯉甩動尾巴,蕩開一圈漣漪,晨風(fēng)拂過竹林,沙沙作響,仿佛在為這跨越了漫長時光的重逢,奏響無聲的禮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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