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和三年，二月十三日。
陳恭沒有把自己過分地沉浸在“白帝”的死亡中。同僚的死值得悲傷，但不能因此而影響到任務(wù)?！鞍椎邸彪m然已經(jīng)不在，但他可能還有一批文件還存放在秘密地點(diǎn)。要知道，“白帝”在太守府中任副都尉的職務(wù)，輔佐都尉管理天水地方部隊。這個軍職——即使只是地方軍隊而非中央軍——可以獲得許多極有價值的情報。
有鑒于此，陳恭決定去把這批文件弄到手，這是告慰“白帝”最好的方式。
這一天主記室的工作異常繁忙，部分原因是間軍司馬郭剛的副將要徹查昨天牛記酒肆內(nèi)所有人的戶籍。陳恭和他的同事從上午辰時一直忙到下午未時，這才將被調(diào)查者的全部戶籍抄錄一遍。大家抄的腰酸背疼，紛紛伸起懶腰，叫苦連天。
“文禮啊，你能不能叫人替我把這些東西送去，我實(shí)在是太累了?！?
魏亮愁眉苦臉地把抄錄好的戶籍冊子推到陳恭面前，今天的運(yùn)動量對魏亮來說確實(shí)是相當(dāng)大。陳恭本來想推給手下的文吏去辦，忽然之間卻心念一動，問道：
“那邊要求把戶籍圖冊送去哪里？”
“哦，讓我看看。”魏亮在紛亂的桌子上翻了半天，最后翻出一張公文，“是這個，在兵器庫與山神廟之間的那條街，右起第三間……呵呵，還真巧，那里正好就是那個蜀國間諜的家?！?
“戶籍是重要文件，還是我親自跑一趟吧。”陳恭說，隨即站起身來。魏亮千恩萬謝，殷勤地把罩袍與毛氈帽遞給陳恭，并親自給他開了門。
把調(diào)查組的駐地設(shè)在犯人家里，這個是郭剛的副手督軍從事林良的主意。林良認(rèn)為現(xiàn)在大軍云集上邽，各處房子都很緊張，調(diào)查者住犯人家里可以省去許多麻煩；其次，調(diào)查者還可以順便對犯人家里進(jìn)行徹底的搜查。郭剛忙于其他事務(wù)，于是林良就成了針對間諜谷正后續(xù)調(diào)查的負(fù)責(zé)人。
陳恭帶著戶籍名冊來到“白帝”的宅邸，心中感慨萬千，沒有想到第一次拜訪居然就是以這樣的形式出現(xiàn)。這是一間普通的磚房，和上邽大多數(shù)房子一樣分成廳、東西兩處廂房，院子里有馬廄，大概這是因?yàn)樗?jīng)擔(dān)任副都尉的關(guān)系。
守在門口的士兵簡單地查看了一下陳恭的令牌與簽印，就放他進(jìn)來，告訴他林良在西廂房辦公。陳恭帶著這一大摞戶籍名冊吃力地走到西廂房，敲了敲門。
“請進(jìn)?！?
屋子里傳來一個聲音。陳恭放下名冊，把門推開走進(jìn)去，看到一名體態(tài)略胖的矮個將領(lǐng)正雙手抄胸仔細(xì)地端詳著墻壁。
“林大人，戶籍名冊送到了?！?
“好，就擱到書架邊上吧?！绷至蓟仡^漫不經(jīng)心地交代了一句，他看了看陳恭又說道：“哎呀，您是主記陳恭陳大人吧？”
“正是在下?！?
林良趕緊走過來一抱拳，道：“您真是太客氣了，這種事只要交給那些文吏或者仆役來做就好了?！备础⒐鶆偛煌?，林良對待這些太守府的官員都很客氣，也很熱情。因此陳恭也客氣地回了一禮，回答說：“茲事體大，干系深重，怎么能交給下人來做呢?！?
“之有理，之有理?！绷至歼B連點(diǎn)頭，看的出他對這種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態(tài)度很滿意。陳恭把名冊一一解開繩子，裝做有意無意地問道：“聽說這個間諜在這里已經(jīng)潛伏很久了？”
林良拿起案幾上的酒杯啜了一口，恨恨說道：“是啊，也不知道這些年里他到底送出去多少情報?！?
“嘖嘖……好家伙，這墻里該藏著多少文書?！标惞Цl(fā)出感嘆。
“哈哈哈哈，陳大人又怎么會知道谷正會把文書藏在墻壁里？”
陳恭裝成一個對間諜工作完全外行的酸文人口吻：“當(dāng)年秦皇贏政焚書坑儒，孔子之孫孔鮒可就把經(jīng)書藏進(jìn)墻里的?！?
這副扮相看來完全把林良騙住了，他哈哈大笑起來，臉部肌肉隨著笑聲一顫一顫。笑罷后，林良這才說道：“陳大人這就外行了，真正的間諜，是不會做這么幼稚的事情。告訴您一件事，我們一進(jìn)屋子就把這里翻了個底朝天，別說墻壁夾層，就連地板青磚我們都掀開來看過?！?
“那結(jié)果呢？”
陳恭問，林良做了一個一無所獲的手勢。
“我猜也是?！标惞睦锵耄瑫r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至少這些東西還沒有落入敵人手里。不過這也產(chǎn)生了一些困難，“白帝”的居所和辦公地點(diǎn)肯定都已經(jīng)被徹底搜查過了，既然這些地方都沒有文件，那么他會把它們藏在哪里呢？
帶著這些疑問，陳恭告辭林良，回到了主記室。一進(jìn)屋子，他看到前兩天去運(yùn)輸木材的孫令回來了。孫令鼻子凍的通紅，正一邊拍打著自己的布袍子，一邊向身邊的魏亮絮絮叨叨地抱怨。
“陳主記，別來無恙?！?
孫令見陳恭進(jìn)來，趕緊做了個揖；而魏亮則殷勤地為他撣了撣身上的土，然后說：“我正和政卿說呢，他錯過了一場大熱鬧?！?
孫令平時最喜歡這些東西，一提起來就精神煥發(fā)：“哎呀哎呀，是啊，聽說在我離開這幾天，郭將軍挖出來一個蜀國的間諜，還是咱們太守府的副都尉，這可真是難以置信?！?
“是啊，誰也沒想到?！标惞Ш唵蔚鼗卮鸬溃瑢τ谶@件事他可不想做太多評論。而孫令則繼續(xù)喋喋不休地說：“那位郭將軍也是寒族出身吧？你看，誰說寒族出不了人才！讓九品中正去死吧！”
孫令還想繼續(xù)往下說，卻被魏亮欄住了：“哎，哎，政卿兄，今天天寒，你我再叫上陳主記咱們?nèi)ズ壬蠋妆瑱?quán)當(dāng)為你洗塵。咱們在席上可以長談?！?
對于這一建議，孫令自然是舉雙手贊成，而陳恭想了一下，也答應(yīng)了。他并不喜歡喝酒，但酒確實(shí)是個好東西，有時候在酒席上得到的情報要比在宮廷暗格里得到的還要多。
上邽城內(nèi)唯一的酒肆就是牛記，老板和伙計們已經(jīng)通過了審查回來開業(yè)。昨天的間諜事件非但沒讓生意冷清，反而有更多的客人帶著好奇的心態(tài)前來參觀，門面比往常更熱鬧許多。
陳恭和孫令、魏亮三人來到酒肆選定二樓靠窗雅座，分座次坐定，陳恭恰好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孫令叫來伙計一臉興奮地問道：“伙計，聽說你們這里昨天出了件大事?！边@個伙計也是個惟恐天下不亂之人，他把毛巾往右肩上“啪”地一搭，比劃著雙手給他講起來。這伙計口才很好，講的繪聲繪色，抑揚(yáng)頓挫，不光是孫令、魏亮，就連鄰桌的客人也都把腦袋湊過來聽。
“那一陣樓梯聲有如一連串春雷，郭大人咯剌咯剌幾步?jīng)_到樓梯口，不覺啊了一聲，倒抽一口冷氣。在他面前，正坐著一個人！此人一張四方寬臉、兩道濃墨掃把眉，鼻高嘴闊，兩道如電目光唰唰直射向郭剛。饒這郭將軍久歷沙場，一時間竟也動彈不得，欲知此人究竟是誰……”
“后來呢？”孫令幾個人聽的入神，催他繼續(xù)說下去。伙計一見觀眾熱情，十分得意，先是故意截口不說，又看大家口味全釣起來了，這才猛地一拍桌子，嚇的眾人都下意識地朝后靠了一下，他才一指陳恭說道：“此人正是西蜀間諜谷正，當(dāng)日坐的正是這位客官坐的位置！”
眾人“哦”了一聲，都把目光投向陳恭。陳恭笑道：“沒想到這個彩頭是被我得了。”魏亮斟滿一杯酒，舉到陳恭面前說：“陳主記，既然得了彩頭，那這杯酒您是非干不可了?！?
“好，好，我干！”陳恭接過酒杯，略一高舉，心中默念“白帝”名諱，一飲而盡，算是遙祭這位同僚。那個伙計本來還想再說下去，結(jié)果被樓下老板喝罵了一聲，只得悻悻下樓。酒客們則各自回席，繼續(xù)飲酒談天。
陳恭等三人你一杯、我一杯，不覺都喝的有些眼酣耳熱。聊著聊著，孫令開始大發(fā)牢騷，陳恭心想果然還是這些文人牢騷最多。
“本朝應(yīng)該是才盡其用，這才是王道之途；如今居然叫我堂堂一個太學(xué)出身的人去押運(yùn)木材，真是荒唐，荒唐。”
孫令拿著酒杯含糊地嘟囔著，魏亮端起銅勺給他又舀了一杯，寬慰道：“冀城總比上邽富庶，酒肆比這里多，歌伎也比這里漂亮。你過去也算享幾天福?！?
“呸！什么呀！”孫令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什么冀城啊。我去的地方，是冀城附近的一個山溝！狼都不拉屎的地方，除了石頭什么都沒有?！?
陳恭一聽，立刻接口問道：“可你不是送木材去冀城嗎？”孫令“哼”了一聲，又喝干一杯酒，說道：“本來說好是去冀城的，可等我押送的木材車隊到了距冀城邊上三十里的地方時，忽然來了一隊士兵，說是奉了郭都督的命令，讓我們改道往山里走。結(jié)果這一走就走進(jìn)山溝里去了?！?
“那里一點(diǎn)人煙也沒有？”
“也不能說沒有吧。那山溝底部是塊挺大的平地，我到的時候已經(jīng)有十幾頂帳子擱在那里，有不少人在打地基，壘石墻，好象是要建個營地似的。”
陳恭從魏亮手里接過銅勺，親自給孫令舀了一勺熱酒，繼續(xù)問：“那你看清楚那營地里有什么沒有？”
“嗨！提到這個我就有氣，那些家伙根本目中無人。他們讓我們把木材送到山溝的道口，然后就不讓我們往前走了，是另外有一批人把木材和鐵錠都運(yùn)進(jìn)去?！?
“還有鐵錠？”
“對啊，和我一起到的還有一隊運(yùn)送鐵錠的車隊，從關(guān)內(nèi)送過來的，大約有二、三十輛。不光是他們，還有運(yùn)石灰的，運(yùn)薪草的，運(yùn)煤石的，在山溝口擺了一大片……”孫令連續(xù)喝了幾大杯，口齒有些不清了，“我那時候忽然要小解，心想我堂堂一個孝廉，豈能被別人看到這么不雅的事，于是就跑去很遠(yuǎn)的山坡凹地。這才無意中看到了營地里的東西。”
“那營地里面有些什么？”魏亮插了一句嘴。
“不知道，除了帳子我光看見一排排的土窯子，跟墳包似的真不吉利?！?
“得，得，好歹您都回來了，多喝一杯。那些人吶，就讓他們在山溝里呆著吧。”
“就是，哦，對了，那個軍官還讓我保密，你們可別說，說出去啊……”
于是孫令與魏亮兩個人又開始推杯換盞起來，陳恭只是象征性地與他們喝了幾杯，腦子里卻在飛快地轉(zhuǎn)動著。從剛才孫令的話里分析，很明顯這是一個規(guī)模很大的手工作坊。既然從關(guān)內(nèi)運(yùn)來這么多的鐵錠，而且又處于郭淮的直接管理下，這個作坊毫無疑問是用來生產(chǎn)軍器的。那些所謂的“土窯子”極有可能就是指冶鐵用的爐子。
問題是，魏軍在這個時候設(shè)立這么一個大規(guī)模的軍器作坊，而且還要保密，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陳恭一邊想著，一邊啜著酒。他本來酒量也不大，這么幾杯酒下肚已經(jīng)讓腦子有些暈了。這時候天色已晚，陳恭想起身把窗子關(guān)上，一起身一不小心將懸在腰間的佩囊掉在了案幾底下。他暗罵自己不小心，俯下身子去摸，案幾很矮，底部距離地面并不高，所以摸起來格外費(fèi)勁。摸了好半天，他的手這才碰到佩囊的穗子，再一抬，手磕到了案幾的底部。
他的指頭感覺到了什么，木制的案幾底部似乎有些凹凸不平。最初陳恭以為只是制作上的粗糙，但后來發(fā)現(xiàn)這些凹凸似乎是有規(guī)律的。他抬起身子，慢慢把手掌朝上貼到底部，慢慢地摩挲，逐漸弄清楚了那些凹凸的真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