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擔(dān)憂元春,心中不住地思索元春被攆出宮的緣由,又急又躁,賈珠已死,寶玉尚未進(jìn)學(xué),闔家的前程都寄托在元春身上,只盼著她能一步登天,誰承想竟出宮了。雅*文**情*首*發(fā)王夫人一路疾行,幾乎是三步并作兩步,顧不得薛姨媽和寶釵母女在側(cè),片刻后到了賈母院中。
時(shí)值八月下旬,距離寶釵落選也只幾天而已,雖是秋日,依舊有些炎熱,十來個(gè)穿紅著綠的丫鬟站在廊下,另外還有七八個(gè)太監(jiān)。
王夫人嗔琥珀道:“怎么不請幾位公公去喝茶?”
琥珀臉色微白,她服侍賈母多年,知曉家里上上下下都認(rèn)為元春是有造化的,倩兒還在說寶姑娘沒有造化,進(jìn)宮連初選都沒過,而跟在皇后娘娘身邊的元春本是皇太后所賜,必然能得新帝青眼,不想今日就活打了嘴巴,忙道:“太太容稟,已經(jīng)給過茶錢了,他們只等六宮都總管丁奇丁總管說完話就要回去,故在此等候?!?
王夫人一怔,沒想到竟然是丁奇親自送元春回來的。
丁奇本就是東宮得用的人,現(xiàn)今總管六宮諸事,極得俞皇后看重。
想到這里,王夫人看了那幾位太監(jiān)一眼,然后命人往里面通報(bào),進(jìn)了屋,只見廳中擺著無數(shù)箱籠等物,賈母坐在上面,元春坐在旁邊,雖然妝容依舊華麗,眉宇間卻隱約透著一絲憔悴,心疼得王夫人不知如何是好。
下面坐著的丁奇正笑吟吟地同賈母道:“賈姑娘既已送回府中,我這就該告辭了,老太君不必再謝,這些都是我們本分的事情?!?
賈母強(qiáng)撐著陪笑道:“有勞大總管親自過來,這些東西是?”
丁奇笑道:“賈姑娘在宮里服侍皇太后多年,又服侍了皇后娘娘幾個(gè)月,兢兢業(yè)業(yè),安分隨時(sh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些東西有皇太后聽說賈姑娘出宮賜給賈姑娘的,也有皇后娘娘賞給賈姑娘的,將來給賈姑娘做嫁妝罷?!?
聽丁奇這么說,元春低頭坐在旁邊愈加傷感,只不敢流露出絲毫來。她萬萬沒有想到,正在自己滿懷期盼的時(shí)候,一道恩旨打斷了自己的前程。
圣上恩澤,宮娥女史除得用之人,余者不足三十歲者皆放其出宮。
然后,名單下來,她首當(dāng)其沖,還特地被皇后娘娘叫到跟前,和和氣氣地說送自己出宮,不必在宮里蹉跎到三十歲。元春險(xiǎn)些喘不過氣來,讓自己出宮,真的是對自己的恩典嗎?明明是皇后娘娘自己私心所致,反倒還落得一個(gè)仁慈和善的美名兒。
出宮,于元春而固然是能見父母音容,可是她背負(fù)著一家的榮辱,回到家里,又有什么前程可呢?恐怕比在宮里還不如。
只聽賈母道:“明兒五更天該去給皇太后和皇后娘娘謝恩才是。”
丁奇擺了擺手,嘴角噙著一絲笑意,道:“不必了,皇后娘娘吩咐了,賈姑娘好容易回家同父母兄弟團(tuán)聚,老太君費(fèi)些心思,好好地給賈姑娘張羅親事罷。賈姑娘如今還沒到三十歲,比幾年后出宮說親更好些。這也是圣上的恩典,今年不到年紀(jì)的宮娥女史都放出宮了,若是熬到三十歲出宮,早就不知終身如何了?!?
丁奇是盧新的干兒子,本來在宣康帝身邊當(dāng)差,十幾年前被宣康帝賜到東宮使喚,這些年他憑著自己的本事和干爹的提點(diǎn),好容易才升到六宮總管,雖不如大明宮掌宮內(nèi)相馬平位高權(quán)重,但在宮里誰也不敢小覷了他。
丁奇知道元春身上的事情,暗暗冷笑,打的主意也太直白了些,若不是前些日子她特特求見新帝,也不會在今日就被遣送出宮,才選上來的新人尚未j□j好,帝后本想著年底才打發(fā)她的,是她自己作的孽。名單上今日被放出去的僅元春一人,也有幾個(gè)宮娥,其他幾位女史雖也要出宮,但是收拾收拾再出來,得一兩個(gè)月的工夫。
賈母臉上閃過一絲深深的憂慮,道:“圣上和皇后娘娘如此體恤,老身曉得了,請大總管放心,咱們總不能辜負(fù)了圣上和皇后娘娘的恩典?!?
丁奇聽了,點(diǎn)頭一笑,賈母倒是聰明人,雖然掩飾不住面上的失望之色,但旋即就恢復(fù)過來,同自己說話時(shí),半點(diǎn)心思不露。他正這么想著,忽然聽賈母問道:“敢問大總管一句,今兒出宮的有幾位?”
丁奇道:“好些呢,一時(shí)數(shù)不盡,女史中倒是賈姑娘先得了恩典?!?
隨著王夫人進(jìn)來的薛姨媽和寶釵心底微微有些嘆息,寶釵落選,但是她年紀(jì)輕輕,對終身仍舊有所打算,可惜元春卻已經(jīng)二十幾歲了,出了宮,哪里還能尋到好人家?寶釵本來最羨慕元春,此
時(shí)看到她憔悴的模樣兒,不由得生出一絲同情。
丁奇說完,便起身告辭。
賈母忙命王夫人親送,待他們出去了,方對薛姨媽道:“姨太太怎么有空過來?”
薛姨媽關(guān)切地看了元春一眼,道:“聽說元丫頭回來了,便過來安慰安慰。”
賈母卻笑道:“元丫頭不必等到三十歲出宮,乃是圣上和皇后娘娘天大的恩典,哪里需要姨太太來安慰呢?再說了,我們一家團(tuán)聚也是喜事一樁。元丫頭進(jìn)宮這么些年,我無時(shí)無刻不掛念著,見她平安回來,倒也放心了。”
薛姨媽聽了這話,陪笑道:“老太太說的是,天底下最大的喜事莫過于共享天倫了。”
賈母微微一笑,乃對元春道:“元丫頭,你還沒見過你薛家的姨媽罷?快過來見見,你姨媽和你弟妹都暫且住在咱們家,日后相處,親香些?!?
當(dāng)著外人的面兒,元春強(qiáng)忍著不掉淚,聞?wù)酒鹕?,蓮步輕移,向薛姨媽行禮。
薛姨媽一把扶住元春,連聲道:“都是一家人,快別多禮了?!?
元春在宮中多年,服侍皇太后,自己乃是女史,并非宮娥,經(jīng)歷種種,本身積威甚重,頗有威儀,薛姨媽管著薛家上下,卻覺自己不如,哪敢受之,忍不住夸贊道:“到底是元丫頭,再沒有人比得上元丫頭了?!?
生得再好又有何用?俞皇后才貌不及自己遠(yuǎn)矣,母儀天下,元春壓住心頭的失落,淡淡笑道:“姨媽謬贊了,我看薛大妹妹才是好,非我們姐妹所能及。”
寶釵聽說,忙上來拜見。
賈母心疼元春,不愿旁人打攪,便露出一絲疲憊,鴛鴦見狀,忙道:“老太太乏了?這就歇息罷,橫豎大姑娘已經(jīng)回來了,多少的話兒不能說?!?
薛姨媽聞弦歌而知雅意,帶著寶釵告退離開。
等到王夫人回來,見到房中已經(jīng)沒人了,唯有元春伏在賈母懷里痛哭不已,急忙上前問道:“薛姨媽和寶丫頭呢?才跟我一起過來的。元丫頭,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好端端的怎么被送出宮了?”
元春心里滿是苦澀,哭得聲噎氣堵,一時(shí)之間,哪里說得上話來。
賈母心疼地伸手拍著她的肩背,將其摟在懷里,臉上亦是老淚縱橫,聽了王夫人的話,橫了她一眼,責(zé)備道:“都這樣了,你還問什么?怕元丫頭不夠傷心?”
王夫人滴淚道:“我何嘗不擔(dān)心元丫頭?只是我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春站起身,拿著手帕拭淚,雖哭得厲害,妝容一點(diǎn)未花,倒是衣襟經(jīng)淚一染,些微濕了許多,哽咽道:“太太快別問了,是我沒福,好容易到了皇后娘娘身邊,沒幾個(gè)月就被打發(fā)出宮來,讓老太太、太太擔(dān)憂了?!?
王夫人忍不住上前抱著她大哭,道:“我的兒,不管出了什么事,總要叫我明白!我是做娘的,難道我不擔(dān)心自己的兒女?”
賈母擦了擦眼淚,道:“太太別哭了,叫元丫頭坐著說話。”
王夫人止住淚,送元春到賈母身邊,自己在下面坐下,元春方坐下。
元春緩緩地?cái)⒄f宮中諸事,道:“老太太和太太都別擔(dān)心了,已經(jīng)出了宮,那些想頭都忘了罷。我算是瞧出來了,圣上和皇后娘娘謹(jǐn)慎得很,不然不會這樣里里外外換人。說到這里,我就后悔莫及,倘或此時(shí)仍在皇太后身邊,原是皇太后得用的,大約不會被放出宮,再思其他也不晚,只能說一句造化弄人?!?
賈母嘆道:“多說無益,既出了宮,別太傷心了?!?
賈母到底疼愛這些孩子些,今見元春如此憔悴,不愿再說她的不是。
想了想,賈母道:“你好生留在家里,明兒叫太太帶你出門走動走動,再者,叫太太給你收拾屋子,從前你的那些擺設(shè)都找出來重新擺上,寶玉見到你,必然極歡喜?!?
提到寶玉,元春略略開顏,道:“寶玉怎么不在家?”
賈寶玉在家并非日日都在賈母房里頑,賈母轉(zhuǎn)頭看向鴛鴦,鴛鴦笑道:“老太太忘記了?寶玉和史大姑娘一處頑,現(xiàn)今在史大姑娘房里呢?!?
王夫人不悅地道:“就在一個(gè)院子里,他姐姐回來了,怎么不知道過來?”
一語未了,便見寶玉和湘云攜手進(jìn)來,后面還有李紈、探春、惜春兩個(gè),卻不見早已搬到東院居住的迎春蹤影,也沒見大腹便便的陳嬌嬌。
忽然見到寶玉,金冠繡服,面如春花,眼若點(diǎn)漆,當(dāng)真是秀色奪人,元春霍然起身,目光柔和地看向?qū)氂瘢溃骸斑@就是寶玉罷?這些年不見,都長這么大了,若不是頸中掛著這塊通靈寶玉,我都不敢認(rèn)了?!?
寶玉看到元春,驚喜交集,迅速放開湘云的手,跑到跟前,道:“大姐姐回來了?”
元春含淚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可不是我回來了?!?
喜得寶玉眉開眼笑,摟著元春的脖頸不放,道:“大姐姐回來,真真是喜事,怎么也沒人跟我說一聲?大姐姐,我可想大姐姐了,本來還想著再也見不到大姐姐了,沒想到今兒就見到了,像是做夢似的。大姐姐還走嗎?”
元春最疼寶玉,知道家里獨(dú)寶玉十分惦記著自己,淚未盡,眼先笑,道:“不走了,不過我也是剛回來,怎么沒見你在老太太院子里?”
寶玉聽元春說不走了,愈加喜悅,聞聽問話,笑道:“我和云妹妹去找三妹妹和四妹妹了,可巧大嫂子也在,不然,早就知道大姐姐回來了?!?
王夫人臉上略略一緩。
湘云歪頭打量了元春一番,和探春惜春上前拜見,好容易方都坐下。不等別人先開口,湘云對賈母抱怨道:“老祖宗,今天有人欺負(fù)我了呢!”
這些姐妹中除了元春外,賈母最疼湘云,問道:“誰敢欺負(fù)你呢?”
湘云道:“還不是周姐姐,欺負(fù)我沒有父母依靠,把別人挑過剩下不要的才給我兩枝,跟打發(fā)個(gè)丫頭似的?!毕嬖圃秸f越氣憤,周瑞家的送宮花時(shí),她在自己房里和寶玉下棋,為了這個(gè),惱得她不得了,寶玉好說歹說,才哄她回轉(zhuǎn)過來,去探春惜春那里頑。
原來薛姨媽送出十二支宮花,周瑞家的順路先去了梨香院,給陳嬌嬌四支,可巧迎春也在,從中揀了兩支,剩下的六支她拿出抱廈,探春和惜春同住,亦收了,最后方去湘云房中。湘云一見匣內(nèi)空空的只剩兩支宮花,立時(shí)火冒三丈,開口譏嘲了幾句。論賓主,以客為尊,她該先挑選宮花,論長幼,她也不該是最后一個(gè),因此周瑞家的此舉著實(shí)惹惱了她。
賈母皺眉道:“怎么又是周瑞家的?沒個(gè)消停的時(shí)候?!闭f著,看了王夫人一眼。
周瑞夫婦近來沒管著府里的大差事,但是周瑞夫婦是王夫人的陪房,許多機(jī)密事都知道,王夫人對湘云道:“史大姑娘,周瑞家的行事不妥,明兒我叫她去給你磕頭賠罪去?!?
湘云笑道:“太太不必如此,我已經(jīng)不生氣了,不過是兩支宮花兒,我早賞給丫頭們戴了。不過太太也得管教管教周姐姐了,她今兒得罪我無妨,明兒若是得罪別人,那就是一百張嘴都說不清了,別人也沒有我這樣的好性兒。”
王夫人笑贊了一句寬宏大量。
湘云回過頭看了滿屋的箱籠東西,好奇地問道:“這些是什么?”
元春一直在和寶玉說話,但耳聰目明,將一切都聽在耳中,看在眼內(nèi),聞一笑,開口道:“都是宮里來的東西,你們挑些喜歡的拿去。”
王夫人忙道:“這如何能行?原是皇太后和皇后娘娘賞了給你的?!?
元春云淡風(fēng)輕地道:“既給了我,就由我做主,太太不必如此。三妹妹,四妹妹,云妹妹,還有寶玉,你們都隨意選罷,也給薛姨媽家的寶妹妹和大老爺家的二妹妹留幾件,雖然咱們用的都不比這些差,到底這是宮里來的,看著體面。”
元春一面說,一面叫鴛鴦打開,果然都是些綢緞首飾脂粉玩意等。
元春走過去隨手拿出一個(gè)刻絲牡丹的錦匣子,遞到史湘云跟前,笑道:“妹妹方才說宮花是別人挑過的,可巧,這是今年新進(jìn)上的,給妹妹戴罷。”
湘云接在手里打開一看,果然滿滿一匣的宮花,謝過后,和探春惜春同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