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姐閨名嬌嬌,長兄陳好,次兄陳姚,均已中了舉人,其父陳立今已升為內(nèi)閣學(xué)士,兼禮部侍郎,她出嫁時又是十里紅妝,洞房花燭夜又和賈璉十分契合,賈家上下哪敢怠慢她絲毫,因此來請安時,闔府人等早早就等在賈母房里了。
陳嬌嬌拜見長輩們時,早將眾人形貌看在眼里,除了自己夫君外,竟無人能比得林睿。
賈母、竇夫人和王夫人、李紈等都備了極厚的紅封,賈母早將自己嫁妝里的一副頭面找了出來,保存得極好,燦爛如新,上面通透的寶石,渾圓的珠子,花式又極精巧,榮國府里再難找到比這更好的了。
陳嬌嬌拜謝受之,余者各自有禮,不消細說。
賈璉新婚燕爾,夫婦二人如膠似漆,回門過后,囑咐陳嬌嬌除了往賈母竇夫人房中請安外,余者皆不必深管,自己關(guān)門過日子,亦常吟詩作畫,竟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陳嬌嬌既不耽誤賈璉功課,也不一味督促他苦讀,只悄悄問起府中各人性情。她在出閣之前,父母早細細打聽過了,但是終究都是道聽途說,并不如賈璉說得更清楚明白,她也好從賈璉話里知道他是如何看待府中各人,自己心里有數(shù),不能和賈璉生了分歧。
賈璉見她如此,自然歡喜,忙將自己所知都告訴了她,并無欺瞞。
賈璉自知父親是不能依靠的,日后必然是夫妻攜手,她若不知道底細,難免就被旁人拉攏了去,或者做出不合心意之事,到那時,竟不好了。
陳嬌嬌問道:“老爺太太和二爺,都不愿意咱們家管家了?”
賈璉點頭,道:“你進了門,日子久了,也就看明白了,管家有什么好處?總鑰匙又不在咱們家,若是嬸娘提出此事,你推辭的好。咱們將來自己掙一份家業(yè),豈不是比早就耗費了七七八八的府里好?”
陳嬌嬌雖覺大房放棄府中家業(yè)未免吃了虧,但是此時此刻,她卻不反駁賈璉的話,贊同道:“二爺好志氣,我就等著那一日呢!”
次日,王夫人忽然派人來請,陳嬌嬌不解,只得過去。
梨香院就在正院的東北角,相距極近,不消片刻,便到了王夫人所在耳房內(nèi),只見陳設(shè)奢華富貴,倒是椅披等皆是半新不舊,心里若有所思,笑意盈盈地給王夫人請了安,又問李紈好,見她進來,李紈亦回了禮。
陳嬌嬌坐定后,道:“二太太今兒叫我來,不知有什么吩咐?”
王夫人細細打量她,因是新婚,戴著一副赤金累絲金鳳銜珠釵,打扮得倒也華麗,但是卻又難掩清雅,竟有幾分賈敏在閨閣時的氣度,再看一旁的李紈,模樣氣度竟頗有不如,不過勝在穩(wěn)重非常,登時氣平,笑道:“今兒叫你來,是有一件要緊事。我如今四十歲的人了,越發(fā)覺得精神不濟,因此想把管家事務(wù)托給你,你看如何?”
自從還了那一筆虧空后,雖說不曾影響府中開銷,但是比之從前,終究入不敷出,王夫人管家多年,如何不知,況且府里上上下下幾百口子人,繁瑣小事動輒一日三五十件,她那里管得過來,因此想移交給陳嬌嬌,管得好,仍舊是自己握著鑰匙,管得不好,也不是自己的罪過,何況府里辦事時常銀錢不湊,她不想為之費心,讓陳嬌嬌來管,何樂而不為。
李紈進門至今,除了幫襯王夫人管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余者皆未插手,聞聽此,情不自禁地看了陳嬌嬌一眼,沒想到她才進門,王夫人就移交管家之權(quán)了。
若是陳嬌嬌不知賈府內(nèi)囊窘狀,自知大房方是長子嫡孫,說不定被王夫人說動了心,畢竟誰管家,誰才是一家之主,平常行事別人不敢小瞧,什么吃的用的頑的都先孝敬管家的人。偏生她已從賈璉嘴里知道了許多事情,又知大房的打算,料想王夫人此舉不懷好意,如何肯接手?遂含羞一笑,道:“哪有剛進門的新媳婦便管家的道理?況且誰不知道二太太管得井井有條?二太太太謙遜了些,讓侄媳不知如何是好呢!”
王夫人拉著她的手,溫道:“你雖是新媳婦,管家卻是名正順,再說,我實在是乏得很,只好煩勞你一場,就當(dāng)是替我解憂罷,我心里感激你的好處?!?
陳嬌嬌忙道:“二太太快別這么說,二太太有珠大嫂子這樣的媳婦,管家理事樣樣精通,哪里輪得到我來給二太太解憂呢?該是珠大嫂子才是。二太太既覺得精力不濟,莫若讓珠大嫂子管家罷,既能為二太太解憂,又能常得二太太的教導(dǎo),豈不是兩全其美?”
李紈心中一動,看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卻道:“珠兒媳婦粗笨得很,又要照料你珠大哥,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蘭小子,哪有功夫管這些,我瞧著你是最好的,竟是允了我罷。”
忽然竇夫人打發(fā)人來找陳嬌嬌,陳嬌嬌趁勢告辭,王夫人只得先讓她回去。
此后,王夫人又提了兩次,最后驚動了賈母,也勸說陳嬌嬌。
彼時成親不過半個月,陳嬌嬌暗暗好笑,半個月來,她早看得明白了,果然府里內(nèi)囊已盡,只剩外面的架子未倒,所以王夫人不愿管了。她知道了其中緣故,哪里愿意管?百般推脫,最后竇夫人無奈裝病,須得媳婦侍疾床前,陳嬌嬌方得以回東院,日日奔波于兩處,先代竇夫人給賈母請安,侍奉賈母,然后回來到竇夫人房中。
婆媳兩個都是見識高明的人物,原非嫡親的婆媳,也就沒有嫌隙了,為人行事只有盡讓的,借故躲在竇夫人房中,常常吃茶看書賞花為樂。
陳嬌嬌日子過得自在,和她同為閨閣密友的顧逸卻迎來了趙安。
顧逸請她到自己繡房落座,一面叫人倒茶,一面笑道:“你是將要出閣的人了,嫁的又是天潢貴胄,下回見你,我可得給你行禮了,今兒怎么有空來我這里了?”她們情分深厚,又都是或定親的人,說話素來肆無忌憚。
趙安嗔道:“真真你這張嘴,叫人喜歡不是,恨也不是。跟你說正經(jīng)事呢,你先將屋里人都打發(fā)下去,我才說。”
顧逸見她神色莊重,心知非小,道:“咱們?nèi)鐾だ镎f話罷?!?
涼亭建于水上,四面無窗,一覽無遺,她們坐在里面說話,外面若有人過來,一眼就看到了,趙安自知此亭所在,遂同她移步過去。
落座后,趙安道:“你婆婆在我那里,什么時候接了回去?”
她已勸過張嬤嬤好幾回了,陳述其中的厲害,張嬤嬤卻愈加惶恐,只怕自己讓兒子失了顏面,又怕顧逸出身高貴,看不起自己奴婢出身,因此仍舊不肯,趙安無可奈何,只得請教林睿,林睿思忖再三,遂與她定了一策,先來找顧逸。
顧逸聞一怔,道:“你這話倒奇了,我哪來的婆婆?”
趙安道:“張大人失散了的母親找到了,豈不就是你的婆婆?此事說來話長,也真真是有緣,竟到了我們家,你也是見過的?!闭f著將林家如何收養(yǎng)張大虎,如何替他尋母,如何找到張嬤嬤,又如何勸張嬤嬤不得等事細細告訴了她。
顧逸聽到這里,登時肅然起敬,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張嬤嬤真真是慈母了。
說畢,笑道:“咱們姐妹一場,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性子?也怕我將來怠慢了張嬤嬤不成?我們家不嫌他是寒門出身,我又豈會嫌張嬤嬤做過奴婢?他們原是流離失所的人,又不是為非作歹的,能保得平安便是大幸,說出去,也沒人說張嬤嬤的不是。既知道了,更該相認團聚才是,你回去就跟嬤嬤說,為了他,更該相認了。”
趙安嘆道:“我也說過,只是不聽。”
顧逸道:“你必然沒有陳述其中的厲害。你就跟嬤嬤說我的話,請嬤嬤不必怕,嬤嬤是長輩,哪有嫌棄長輩的道理?百善孝為先,不認嬤嬤,叫外人得知,定會彈劾他一個不孝之罪,到那時,哪里還有什么前程可?”
趙安笑道:“我這就跟她說去,我和睿兒說好了,更要說得厲害些呢!”
顧逸又聽了她和林睿之計,頓時撫掌叫好。
趙安來了,又走了,并未久留,顧太太未免詫異,一問顧逸,得知張嬤嬤竟是張大虎之母,不覺一呆,隨即又是一笑,贊道:“理當(dāng)相認的,你跟趙姑娘說得很好?!?
顧太太忍不住一嘆,再沒想到天底下竟有這樣巧的事情,其實張嬤嬤大可不必如此煩惱,將來趙安做了皇子妃,她是趙安身邊的心腹,旁人又有誰敢如此小看她?何況,張大虎本是寒門出身,是林如海仁慈才沒入了奴籍,對此越是坦然,外人反而越不在意。
等顧越回來聽說,也是嘖嘖稱嘆。
趙安回到家中,立時去了張嬤嬤房中。
張嬤嬤正在林如海夫婦的長生牌位前為他們祈福,見趙安進來,忙過來請安。
趙安一把扶住她,道:“今兒我去顧家了,見了顧家小姐,她讓我捎幾句話來跟嬤嬤呢?!?
張嬤嬤一愣,又是害怕,又是期盼,既害怕顧逸嫌棄自己一個老婆子,又期盼能聽到顧逸對自己的看法,真真是忐忑不已。
趙安說了顧逸的話,又道:“可憐張大人才掙了這樣的前程,若是被人彈劾,一輩子的前程都沒了,沒了前程,哪里還能娶妻生子呢?嬤嬤一味想著不給張大人添煩惱,實不知不相認才是害了張大人呢!再說,顧家小姐的性子嬤嬤深知,她都這樣說了,可見將來必然不會給嬤嬤受了委屈,還有我呢,難道我能眼睜睜看著別人欺負了嬤嬤不成?”
張嬤嬤流淚道:“我當(dāng)然不愿意我兒失了前程,只是我這樣的人,做了誥命夫人,行事不妥,難免讓人看了笑話,笑話我兒夫婦二人?!?
趙安道:“嬤嬤想想罷,我也不催嬤嬤,張大人還有些日子才能凱旋呢,到底是嬤嬤的臉面的要緊呢,還是張大人的前程要緊。等嬤嬤想明白了,且跟我說一句?!?
不必說,張嬤嬤毫不遲疑地選擇后者。
張大虎好容易有了如今的地位,張嬤嬤越發(fā)不在意自己,只在乎兒子,當(dāng)她得知極有可能會有人以此彈劾張大虎后,哪里還能坐得住。
趙安一笑,便將張嬤嬤送到了林家,連同張嬤嬤的身契。
林睿從郭拂仙處請了一日假,親自迎張嬤嬤住到張大虎原先住的院落里。張嬤嬤見了他立即跪倒磕頭,感激不盡。林睿十分謙遜,安排她住下后,又命人給她脫了籍,又命人給她做了衣裳鞋襪等,顧家和趙家各有東西送來。
張母青年與丈夫兒子失散,顛沛流離多年,再不想至中年竟有這樣的造化,孝子賢媳。
諸事料理妥當(dāng),林睿依舊去郭拂仙處讀書,忽一日,接到蘇家的帖子,過去,方聽說蘇夫人要南下,接妙玉回來。林睿聽了,忙將自己素日又采買的東西和書信托他們帶去。他們?nèi)ス锰K,姑蘇距離揚州極近,打發(fā)小廝送信送東西也便宜。
聽說此事后,北靜王妃和東平王妃等自然也都有禮物書信托蘇夫人帶去,她們在賈家知道有許多人看中林睿,不好跟林睿提起,少不得跟賈敏說,叫她心里有數(shù)。
蘇黎和蘇夫人自是答應(yīng)不提,只是蘇黎當(dāng)差,唯有蘇夫人一人帶著仆從南下。
蘇夫人走時乃是五月下旬,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最是酷熱難當(dāng),林睿竟有些承受不住,江南雖熱,卻常有風(fēng)雨,郭拂仙見狀,不覺一笑,心想自家貧寒,冰少,遂給他布置了幾日功課,叫他三日來一回,每日早上過來。
除了賈璉頗有上進之心外,賈珠病歪歪的早躲在房中避暑,林睿又不耐和寶玉一同讀書用功,索性避到了俞家,美其名曰探討功課。
俞老太太和俞恒自是歡迎之至,俞恒的書房處于花園水榭之中,最是涼快不過了。
正談古論今時,忽然太子打發(fā)人來,叫他們進宮去。
林睿納罕,俞恒卻不在意,催促林睿換衣服,兩人騎馬到了宮門后,隨著東宮太監(jiān)徑自去了東宮。他來京城半年多,早去了東宮無數(shù)次,只見太子、太子妃并外甥們,倒也有一次宣康帝問起,宣他覲見,余者一概未見。
因太子的生日在五月,他們都曾備了禮物,前去道賀,早在林睿進京時,賈敏便將禮物備好了,他只需送上即可,不是什么要緊東西,無非寶硯字畫等。東宮人收了,知道太子看重林家,早送到太子和太子妃跟前了。
太子見了,忽聽太子妃說起林睿的年紀,又說榮國府辦親事時,許多人家都動了心思。彼時距四月二十六日已經(jīng)過了將近一個月,常有王妃誥命進宮請安,太子妃亦在皇后跟前,故知道了幾分,不禁心中一動,唯恐有人仗勢欺人,逼林家提親,忙說給太子聽。
太子道:“父皇說了,明兒林家哥兒留給我提拔,他的婚事我自有主意,哪能讓人欺負了他去?放心。何況,即便是父皇賜婚,也得問他家父母同意不同意,沒有一廂情愿的道理?!?
太子妃怔了怔,登時滿臉喜色。
宣康帝如何看重江山,太子妃深知,聽太子如此說,可見更看重太子了,讓太子將來提拔林睿,那便是讓林睿將來對太子效忠。
太子妃笑道:“殿下有主意,我就放心了,如今可都覬覦著林哥兒呢?!?
太子卻道:“那些人看中有什么用?到了如今林大人的官位,一舉一動已非他們自己做主的時候了,總得考慮朝堂上的事情。咱們不必在這里費心,林大人精明得什么似的,咱們不插手,他也自有說法。他的兒子,他還能不挑三揀四?!?
說畢,太子妃也笑了。
太子妃之所以同太子說,未嘗沒有兩個叔叔意欲和林家結(jié)親的緣故。兩個叔叔家都有女兒,自恃貌美多才,又見太子看重林如海勝過他們良多,近來和他們已不大親近了,動了心思,據(jù)說求到了俞老太太跟前,被俞老太太罵了一頓攆出去才好些。
太子妃暗暗咋舌,算一算,打林睿主意的已經(jīng)不下十家了。
太子聽說后,對俞老太太添了一分敬重之意,道:“蘇家也有個女兒呢,不知道是否也有這樣的心思,聽說蘇夫人南下接女兒去了?”
太子妃一愣,隨即道:“若論兩個孩子的年紀品貌根基富貴門第,倒也配得過,殿下怎么說起這個了?莫不是?”
太子搖了搖頭,道:“蘇家小姐出家也有幾年了,早不說去接,晚不說去接,偏偏這時候去接,我難免有些揣測。他們家乃是世交,蘇大人和林大人又是多年的交情,子女年紀匹配,又是從小兒一處見過的,未必沒有這個意思?!?
太子妃笑道:“這些我卻不知了,咱們既非林家,又非蘇家,哪里知道他們怎么想。”
太子想了想,也是,遂不再提此事,又因天熱,宣康帝出京避暑去了,只剩太子留下監(jiān)國,他料理完公務(wù),本就因北疆凱旋,正在回京途中,想起了林睿,再聽太子妃說了這些話,哪里忍得住,命人傳了進來,連同俞恒一起。想了想,林睿是九皇子的小舅子,雖不是親的,卻勝似親的,又聽說張大虎之母找到了,也命人叫了九皇子來。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