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母收了林家的年禮,心中一寬,顯然賈敏并未記恨自己,反倒是自己沒回信,不由得有些慚愧,又看了賈敏的書信,不禁一嘆,未曾語,既已打算送元春進宮,便是此時反悔又如何?已經(jīng)送禮往各處了,何況自己做不得賈政的主。
兒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元春既不許婚,而是進宮,自然由賈政做主,賈母即使是寶塔尖兒,也不能不顧兒子的意愿。宮里如何,賈母亦知,但是元春才貌雙全,未必不能博一場富貴,何況元春出生在大年初一,誰不說她是極有造化的人,說不得她的福分就應(yīng)在了宮里,若能得到太子的青睞,就更好了。
賈母看著元春,心里十分滿意,覺得她模樣兒比太子妃還強些,又正當妙齡,而太子妃已經(jīng)三十歲了,只比賈敏小幾歲,進了東宮,元春未必不能得太子之意。
賈母嘆了一口氣,進宮做了女官,未必能進東宮,太子如今和他們也不是如何親近,她原本想著讓元春得皇后之意,許給七皇子也好,她比七皇子年紀略小些,七皇子如今尚未大婚,偏生七皇子今年被圣人訓(xùn)斥了一頓,倒覺不好了。
賈母柔聲道:“元丫頭,你別怨你老爺太太,他們也是為了咱們家好?!?
元春替賈母念信,賈母上了年紀,不戴眼鏡時,很有些信件都是元春替她念的。見賈敏信中如此語,元春心中不禁暗暗感激,她并不想離開父母,待選宮中,一入侯門深似海,何況深宮呢?只不過父母所愿,她無可奈何,只能好好學(xué)規(guī)矩,明年進宮。聽了賈母的話,元春低頭道:“老祖宗放心,孫女明白,哪里能怨老爺太太呢?!?
賈母嘆道:“我原想著俞家和你姑媽那樣好,從俞家托太子妃照應(yīng)你,選你進東宮做女史便好了,誰承想俞家老夫人竟南下了,咱們此時不好進宮去托太子妃,后宮里做主的畢竟是皇后娘娘。明年你進了宮,只有皇后娘娘跟前方有女官服侍,你到了皇后娘娘跟前,好生服侍皇后娘娘,討得皇后娘娘的歡喜,說不準就許你一個終身了。”
元春輕聲答應(yīng)了,雖然進宮非她所愿,但是她本是有抱負的人,人人都知道太子極得圣人之心,若能得到太子的喜愛,哪怕此時無名無分,將來必定有一個封號。只是她進宮為的是選女史,少不得要在皇后娘娘跟前服侍幾年了。
從賈母房中出來,元春踱步進園,但見四面銀裝素裹,唯有一點紅梅鮮艷如脂,頓時看得呆住了,進宮以后,是否還能看到紅梅如昔?
正凝思間,忽見賈璉從東邊走過來了,身后三個婆子各自捧著一個花瓶。
東院的花園子和榮國府的花園子其實是相通的,只不過賈赦另外開了黑油大門,經(jīng)常都是從榮國府出去,再進東院,鮮少從花園進出,因此元春見到賈璉,略有幾分詫異,忙上前屈膝行禮,道:“璉二哥哥好,這是做什么?”
元春今日穿著銀紅灰鼠皮襖,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底下系著一條翡翠撒花裙,外面又裹著一件石青刻絲紫貂皮里的斗篷,戴著觀音兜。面若銀盆,眼如水波,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站在雪地上亭亭玉立,竟比紅梅更覺鮮艷嫵媚。
賈璉猛地見到她,頓時一怔,不禁笑道:“唬了我一跳,原來是大妹妹。我來折兩枝梅花回去,大妹妹從哪里來?”
論起討人歡喜的本事,賈璉再精通不過了,何況他滿心都是已定親的陳小姐,或是一花,或是一草,或是一碟點心,一盤鮮果,他都記得打發(fā)人送到陳家,曾經(jīng)還自畫肖像一幅,送到了陳家小姐跟前,陳家雖對賈家行事大不以為然,但是對賈璉卻愈加滿意,陳家兩位公子還常約賈璉出去吃酒,談?wù)撛姇?
元春亦曾聽說過賈璉的舉動,王夫人私下常說賈璉太過輕浮了些,沒有大家子弟的風(fēng)范,然而她曾偷看過西廂記、牡丹亭,又常聽戲曲,年紀又輕,對此難免有幾分羨慕,聞得賈璉折梅,便知是送陳家小姐的,忙笑道:“才從老太太房里出來,賞一會子花,不妨見到了璉二哥哥。哥哥若是有事情忙,且請去忙罷?!?
賈璉點點頭,在梅花樹下看了半日,挑三揀四,最終親自剪下三枝梅花,俱是二尺來長,一枝先插在美人聳肩瓶里,抱在懷內(nèi),對婆子們道:“那兩枝插在聯(lián)珠瓶里,你們好生拿回去,我有用,不許給別人?!?
元春看到這里,問道:“二哥哥懷里抱著這瓶梅花是做什么?”
賈璉道:“老祖宗嫌冷,不大愛出門,我想著今年梅花開得好,擷一枝給老祖宗送去?!?
元春聞,登時一呆。不愧是賈璉,行事如此周全。元春心中暗暗打算,自己明年八月進宮,還能教養(yǎng)寶玉一些時候,也得教他好生孝順賈母才是。
一面想,元春沿路去了王夫人房中,見到賈珠在內(nèi),忙上前問好。
賈珠如今面色紅潤,精神抖擻,竟比年初強了十倍不止,王夫人雖擔心他在外面上學(xué),但是見他如此,又常聽賈政說賈珠的學(xué)業(yè)大有進益,心里安慰,也便不一味要求他在家學(xué)里讀書了。王夫人想著賈珠明年成親,屋里又沒有一個省心的丫頭,特特叫過來,賞給他兩個。
兩個丫頭一名金釵,一名銀釵,都是粗粗笨笨的模樣,老實本分,但長相都是一二等的,雖說賢妻美妾,然而王夫人最厭妖嬈輕佻女子,事關(guān)自己愛子,對此十分留心。
王夫人跟賈珠道:“咱們家的規(guī)矩,成親前都有兩個房里人服侍,你明年春天便要成親了,金釵和銀釵你帶了去,周姨娘和趙姨娘有的,也有她們的,都不必從公中出,每個月都從我的份例上拿,等你媳婦進了門,正經(jīng)開了臉兒,從公中拿。”
金釵和銀釵聽了,又驚又喜,恨不得立時跟了賈珠過去。
王夫人又道:“這是你父親從我這里挑的,我看著倒好,才給了你,莫辜負了我們?!?
賈珠聞得是父親所挑,不由得漲紅了臉,有些手足無措,正在這時,元春進來了,母子兩個忙止住話題,見元春問好,賈珠亦忙回了一禮。
元春是個未出閣的女孩兒,王夫人倒不好開口了,只對賈珠道:“你帶回去使喚罷,若不好,跟我說,我再給你挑兩個好的送去。橫豎咱們家上下幾百個丫鬟,一個兩個不好,便從十個八個里挑,總能挑個合心如意的?!?
賈珠極孝順父母,既是王夫人所賜,他也只能受了。
身為賈政長子,少年進學(xué),生得又是一表人才,底下的丫頭們哪個不懷春?早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著了,賈珠今年十八歲,早在十二三歲時便有了人,即如今身邊的大丫鬟紅袖,紅袖柔媚姣俏,溫柔嫻靜,極得賈珠之意,自恃和賈珠成就了好事,便是賈珠房里第一人,賈珠待她不比別人,正自得意,哪里想到王夫人竟一次給了兩個丫頭。
金釵和銀釵模樣兒雖比紅袖略次一籌,然而卻是王夫人親自給的,其中的意思不而喻,便是給賈珠做通房丫頭,雖未過明路,但一個月拿二兩銀子的月錢,和周趙姨娘等同,和過明路差不多了,紅袖心中不禁又羨又妒。
賈珠對此一無所知,命紅袖安置她們住下。紅袖總管房中大小事務(wù),賈珠向來放心。
紅袖看了金釵和銀釵一眼,只得忍住氣,答應(yīng)了一聲,道:“大爺放心,大爺房里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管著,我自然會好好照應(yīng)兩位妹妹的?!闭f畢,命小丫頭收拾了兩間房出來給她們居住,又命粗使丫頭和婆子們來拜見她們兩個。
金釵銀釵能入王夫人之眼,得王夫人信任,都不是簡單人物,見紅袖如此,便知她故意如此,暗暗一笑,屈膝道謝,先把包袱放過去。她們初來乍到,竟是小心為上,不必急于出頭,橫豎來日方長。她們是名正順的屋里人,還怕紅袖一個只下人知道卻瞞著王夫人的大丫頭?若是王夫人知曉紅袖早成了賈珠的屋里人,只會恨得咬牙切齒。
紅袖雖然極好,畢竟比賈珠大了兩歲,金釵銀釵卻是十四五歲年紀,水蔥兒似的,口角一點兒都不笨,不幾日,便得了賈珠的意,同紅袖分庭抗禮,且是后話不提。
卻說賈璉自抱著花瓶去了賈母房中,見賈母歪在炕上,并未午睡,也沒見寶玉,他上前請了安,笑瞇瞇地道:“老祖宗,孫兒給您送花兒來了,您不必出門,也能瞧見開得正好的梅花,孫兒便是在外面讀書,也放心了?!?
賈母贊道:“好俊梅花,難為你想得周全,一枝花兒也能想到我。白鷺,快接了去,就擺在我屋里?!彼氲阶约禾哿藙e人一場,卻都沒有賈璉孝順,不由得一嘆。
賈璉笑道:“老祖宗喜歡,便是孫兒的一片心意盡到了?!?
正欲告辭時,賈母忽道:“你姑媽送了年禮來,給你們的那一份寫著簽子,你一并帶回去罷,倒不必我打發(fā)人送去了。”
賈璉忙答應(yīng)了一聲,帶著東西回到東院,卻見賈赦面沉如水,不由得放輕了腳步。
見到他,賈赦橫眉怒目地道:“在外頭徘徊做什么?還不進來?!?
賈璉舉步進來,請了安,恭敬地道:“姑媽家送了年禮,我去給老祖宗送花兒時,老祖宗命我拿過來。我瞧過了,姑媽送的東西歷年來都比二叔家厚三分,今年亦如此,有幾匹綢緞甚好,太太打發(fā)針線上的人給老爺做衣裳穿倒好?!?
聽到這里,賈赦面上的怒色便消了三分,道:“你姑媽向來是懂禮數(shù)的人?!?
賈璉聽了,暗暗一笑,只有賈敏送給他們的禮比賈政一房多,賈赦才會高興些,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如今外面送禮,幾乎都是兩房一樣,往往還不分長房二房,而是送給榮國府,他們一房便鮮少能得了,說起榮國府當家作主的人,從來不提賈赦,只云賈政。
竇夫人抿嘴一笑,道:“既然說姑太太是懂禮數(shù)的人,咱們璉兒便該效仿姑老爺?!?
提起先前和竇夫人吵嘴的話題,賈赦登時皺眉,道:“我說太太管得忒多了些,我給璉兒兩個丫頭,是咱們家歷代的規(guī)矩,未娶親之先屋里放丫頭服侍,有什么不對?偏你不讓?!?
經(jīng)過李恂、林如海并諸多人品方正的先生教導(dǎo),賈璉至今未曾學(xué)得賈赦一點毛病,讀書人重妻而輕色,他心里羨慕林如海,難免學(xué)了林如海幾分,畢竟誰都知道林如海和賈敏伉儷相得,世間多少人羨慕。賈璉幼時見了,暗暗地想,若是自己能得一個和賈敏一樣的妻子,也一定真心相待,因此聽竇夫人說賈赦要給自己屋里人,賈璉頓時一怔,滿心不愿。
賈璉常聽林如海感慨,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又曾聽林如海說過許多世家規(guī)矩,并不是一味講究他們家定的這么些規(guī)矩,實際上,那些世家反而行事更從容坦蕩,家風(fēng)清正,人品端方,不納妾的大儒名士有很多。
只聽竇夫人道:“我勸老爺竟是歇了這份心思要緊,咱們是結(jié)親,不是結(jié)仇,人家陳家小姐還沒進門,老爺便賞幾個丫頭給璉兒,等陳家小姐進門后,如何看咱們?豈不是覺得堵心?陳家名聲雅正,他們家可沒有納妾的規(guī)矩,知道老爺如此,還能一心一意幫襯璉兒?”
竇夫人有些煩悶,她如今只賈璉一子,自然盼著賈璉千般好萬般好,一個好名聲比什么金銀財寶都來得珍貴,何必為了府里那些勞什子規(guī)矩,惹陳家不滿。當然,陳家那樣的人家不會在意兩個通房丫頭,但是他們不在意是一回事,做與不做卻是他們賈家的事,賈璉潔身自好,陳家做父母的只會更滿意,日后待賈璉更盡心。
賈家沒有讀書人,賈璉雖有李恂、林如海和自己的弟弟竇晨幫襯,可是說句不好聽的,李恂上了年紀,近來身體大不如從前,不知早晚就沒了,李赫雖是親舅舅,到底不如外公疼外孫,隔代親,又念著女兒。林如海是姑父不假,可是不比賈敏和賈璉是親姑侄,畢竟隔了一層,自己又是有兒女的人,哪能一輩子幫襯賈璉?賈璉不是自己的親兒子,竇晨幫襯也有限。只有陳家一心會為了女兒好,一心幫襯女婿,竇夫人萬萬不愿意讓陳家對賈璉生出不滿之心。
見賈赦滿臉不贊同,賈璉忙笑道:“太太說得有道理,兒子現(xiàn)今讀書最要緊,還想著請教岳父教導(dǎo)兒子功課呢,倒不想這些?!?
賈赦道:“我竟是枉做好人了,我這是為了誰?”
賈璉笑道:“自然是為了兒子,兒子心里感激不盡。只不過兒子卻想效仿姑爹呢,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原是大有道理的,誰聽了姑爹的名兒,不說姑爹有本事?才十年就做到了鹽課御史,竟是圣人和太子跟前第一等紅人?!?
賈赦咕噥一聲,道:“你二叔都給珠兒挑好人了,咱們豈能比不上他?”
竇夫人和賈璉面面相覷,隨即哭笑不得,竇夫人道:“二老爺管二老爺房中的事情,咱們學(xué)他們做什么?老爺消停些罷,璉兒說得對,他如今的功課要緊,現(xiàn)今李大人精神不濟,林老爺遠在江南,我兄弟又不得清閑,許多功課還得請教陳家老爺公子們呢,若是得知咱們這樣不給他們家臉面,還能對璉兒盡心?”
賈赦聽到這里,到底一心為兒子,又見賈璉亦不愿意,只得作罷。
賈璉和竇夫人松了一口氣,不久,消息傳到陳家耳朵中,又收了賈璉送來的點心和聯(lián)珠瓶中的一枝紅梅,對賈璉更滿意了幾分。至于李家聽說此事后,倒不如何在意。李守忠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并不令女兒十分讀書,只知道些列女傳賢媛集,認得幾個字,知道幾個賢女便罷了,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妒忌最是要不得。
他們家原是定了二月成婚,次年吃完年酒,便忙活賈珠和李紈的婚事了。
李紈今年十六歲,只比鳳姐大一歲,雖比鳳姐識字多,也能做得幾首詩詞,然而卻不及鳳姐、陳家小姐、沈家小姐、顧家小姐等人生得標致,倒顯得穩(wěn)重,不過也是鮮花兒似的人物。作為榮國府的當家主母,王夫人應(yīng)酬交際,自是見過李家太太帶李紈出來走動,幾經(jīng)比較,又因賈政取中李守忠如今的職缺,方選李紈為媳。
賈珠自小聽話,又學(xué)有所成,在賈政和王夫人的心中遠遠勝過寶玉,辦得自是熱鬧非常,王子騰的外甥成親,特特親自過來吃喜酒,旁人見了,雖然賈家不如從前,賈王兩家親厚,都有心奉承,也來了。因此,寧國府單請官客,榮國府單請?zhí)每?,在榮禧堂中大擺筵席。
彼時正值春寒料峭時候,花未全開,偏清晨又下了一點微雪,寒風(fēng)凜冽,幾可刺骨,園中略見蕭瑟,王夫人便命無數(shù)丫頭們拿綾絹紗羅扎花兒系在枝頭,映襯著一層積雪,果然好看非常。不獨榮國府如此,寧國府亦是如此。
王夫人原想請賈璉幫著忙活,賈璉冷笑一聲,只說自有管家下人料理,遂同交好的一干世家子弟在寧國府吃酒,倒是賈珍身為賈家一族之長,難免要出面。
賈敏也記得娘家侄子成親,早早打發(fā)人進京送禮,回來說給賈敏聽。可巧黛玉在旁邊,拿著一本千字文,翻開在眼前,一本正經(jīng)地念給丑兒聽。她已過完兩歲的生日了,雖已認得幾個字,卻并不能將千字文通篇讀出來,不過她記性好,千字文又朗朗上口,林如海教導(dǎo)了她許多遍,她能背誦下來,當然,字是沒認全的,常常對著千字文手指指在“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行字上,嘴里已經(jīng)背到“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了。
賈敏聽得好笑,常以此為樂。
今聞榮國府扎花于枝頭,又云熱鬧非凡,賈敏尚未開口,黛玉突然住嘴,歪了歪頭,道:“綾絹紗羅做衣裳豈不好?扎花兒作甚?有失天然,矯揉造作之至!”
賈敏一怔,轉(zhuǎn)頭看著女兒,奇道:“你小小年紀,何出此?”
黛玉面上流露出一絲得意之色,不答賈敏的話,徑自拿起千字文,又要念給弟弟聽,可是說了幾句話后,她已經(jīng)忘記自己背到何處了,只得從頭開始。
賈敏心中詫異非常,女兒聰慧,但不應(yīng)該聰慧如斯,這話若她再大些說倒也罷了,偏生她今年才兩歲多,因此有些擔憂,晚間林如?;貋?,便學(xué)給林如海聽。哪知林如海卻是莞爾一笑,道:“你高估她了,這話原是正月我在吳鹽商家吃年酒時說的,她倒記得了。”
聞,賈敏心中了然,微微一笑,倒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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