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篤才半晌沒有說話,腦中卻是各色思緒涌動不已,他心情激蕩,眼中含著淚,好容易把淚水憋了回去,終于還是道:"只要當(dāng)年那一回考功司中給我一個中等,即便不是中上,哪怕如今做不得通判……流內(nèi)銓也看著從前功績給我差事……我也不至于……"
他說著說著,竟是有些激動起來,道:"顧副使,你既知我從前行事,我只問你一句,放眼國朝二百四十州,在任數(shù)千州官、縣官,以我之所為,當(dāng)真只值得一個中下嗎!旁人如何做官我如何做官且去問我從前歷任上官、僚屬,我之勞苦與其余考功中等,中上,乃至優(yōu)等官所比,又是如何為何我只能得如此對待!"
他鼻翼發(fā)紅,眼睛瞪得大大的,開始還能控制,說到后頭,竟是再無法自抑,聲音都變得有些哽咽起來,一面說,一面哽了哽嗓子,只執(zhí)著地看著顧延章,仿佛在等他一個回話。
顧延章將椅子往前挪了挪,雙手搭在桌案上,身體更是往前復(fù)又傾了傾,道:"陳兄,你何苦要這樣著急,有人一身臟,在廁板之中尋飯吃,你美玉之材,為甚要因這等人生變得官何等不易,初得官那十年,你又做過多少實事朝中三年一考,從前那一回,陛下畢竟不比今日,再如何圣明,終究也有看顧不到的地方,然則看顧不到一時,卻不是說看顧不了一世,我昨日去尋那祁知州,他那般賣力為你說話,只要一有機(jī)會,安知他不會想辦法給你引薦"
"國朝哪一處不缺真正做事之人你得官許多載,考功豈止那一次不說往后,只說從前,卻并非回回都有不公,往前翻三年,陳兄考功冊中評的乃是中上,評滿了上官贊語,為何只看著后頭那一回,卻不看從前,亦不看將來,不記好處,只想壞處憑你之能,哪怕沉寂一時,何愁過后沒有激賞之人,沒有出頭之日,偏只為一時氣憤,當(dāng)日看來只是一步之差,然則再回首……"
陳篤才訥然不語,卻把牙關(guān)咬得死緊,只怕一不小心,便要真正掉出淚來。
顧延章轉(zhuǎn)過頭,對著一旁陪同審訊的輔官道:"且?guī)椭栆换睾乱粫煞穹奖?我有事要稟。"
那輔官十分乖覺,立時拉開椅子站起身來,出得屋去。
一時室內(nèi)僅剩顧、陳二人。
屋中十分安靜,兩人均是一不發(fā),默然相對了片刻。
顧延章忽然道:"陳兄,我此時所說,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并無第三人聽到——你我皆布衣,想要出頭,天生便比旁人要難上許多,然則只要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fù),可你從前結(jié)下那樣多善緣,但凡我去問得,沒有一個不夸你好,行至今日,你缺的不過一個機(jī)會而已,當(dāng)真有了時機(jī),憑你之能,想要一飛沖天,又有何難何苦要因旁人錯處,斷了自家出頭之路"
室內(nèi)再無其余人,陳篤才張了張嘴,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啞聲道:"你年少得意,狀元出身,家中豪富,如何知道我之難處,我從前進(jìn)學(xué),族中數(shù)十人,無論長幼,老少,人人砸鍋賣鐵來供我一人,我一個九品官,徘徊數(shù)年不前,族中有人來投,想要供多幾頓肉,都吃不起,從前長輩賣了家中田地供我讀書,他為子求一樣差事,難道我真能置之不理,我兄弟叔伯無數(shù),難道當(dāng)真能不帶契,可那時不過區(qū)區(qū)一個九品官,又不是京畿差遣,每月到手俸祿……如何能夠供養(yǎng)……落到實處,沒有銀錢,如何活得下去……"
顧延章?lián)u頭道:"舉賢不避親,當(dāng)真是能用之人,如何不能舉薦任用,只那倉廩之中……這般要命之事,如何能做"
他含含糊糊,并沒有說得明白,兩人卻是對視一眼,俱心照不宣。
顧延章又道:"陳兄,我家中從前雖說小有資財,可遇得家門盡滅,卻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活這二十載,旁的道理并不知道,只知道一樁——你若是一心求財,便只能得財,不單并無再進(jìn)一步可能,一旦踏錯一步,便會絲毫不剩;你若一心求官,官場之路,豈是一路平坦,哪里會沒有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