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晚,徐碧沒怎么吃飯,早早躺下了卻翻來覆去。
黑暗中,她望著那扇半開的大門,第-->>一次清晰地質(zhì)疑起自己那套堅(jiān)信不疑的“道理”。老幺指望不上,如今連最寶貝的孫子也嫌她多事、丟人。她為“程家”盤算了一輩子,臨了,好像誰也沒盤算到她心里去。
一種尖銳的孤獨(dú)和委屈,混著不被理解的憤怒,啃噬著她。
不知何時,她摸出那個幾乎不用的舊手機(jī),生疏地按了半天,終于撥通了程樹青的電話。電話接通,聽到女兒那一貫平靜溫和的“喂,媽?”時,徐碧的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滾了下來。
“樹青啊,今天我們?nèi)コ抢锪恕姷搅丝×??!彼嵢顾牡脑V說,語無倫次,重點(diǎn)全在孫子的不懂事和自己的付出上,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失落,還是透過電波傳遞了過去。
程樹青在電話那頭靜靜聽著,沒有像以往那樣直接反駁或講大道理。等母親發(fā)泄完,她才緩緩開口:“媽,俊林大了,有自己的臉面和想法。你現(xiàn)在去學(xué)校找他,他當(dāng)然覺得不自在?!甭曇敉高^話筒,帶著一種讓徐碧陌生的沉穩(wěn)力量,“別想了,在城里住兩天吧,散散心。我明天休假帶你出去走走?!?
徐碧愣住了,女兒沒有指責(zé)她“老思想”,也沒有敷衍的安慰,而是……留她住下?這個她曾經(jīng)最不滿、覺得讀書讀得沒了“人情味”的女兒,此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喉頭更哽,含糊地“嗯”了一聲。
程樹青效率很高,第二天一早就來接人。她看到母親眼下的青黑和強(qiáng)打的精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高考失利被全村嘲笑時,母親也曾這樣沉默地、笨拙地給她煮過一碗荷包蛋。雖然嘴里依舊罵罵咧咧,卻把唯一的一塊臘肉埋在了碗底。那一刻她明白,母親的愛與傷害,從來都像這碗里的油和鹽,渾濁地交融在一起,無法分離。
程樹青帶徐碧去了城里的公園,看那些悠閑鍛煉的老人;去干凈的飯館點(diǎn)了幾個清淡小菜;甚至陪她逛了逛百貨商場,雖然徐碧什么都舍不得買。
程樹青的話依然不多,但那份不疾不徐的陪伴,像溫水一樣,慢慢化開了徐碧心頭的冰碴。她看著女兒舉止得體、從容不迫地與外界打交道,忽然模糊地想,或許……有些路,不一定非要按她認(rèn)定的那樣走。
另一邊,程為止在徐碧被程樹青接走后,就暫時一個人待在家里。等白羽雞生了蛋,積累的多了就送到集市上去賣。
她獨(dú)自走過學(xué)校大門,低著頭,想盡快融入街道的人流。卻沒想到,一個略帶遲疑的聲音叫住了她:“是為為嗎?”
程為止抬頭,看到一位戴眼鏡、面相嚴(yán)肅的中年女性。
對方自稱是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然后打量了她幾下,語氣緩和了些:“前幾天我就看見你和一位老人家……那是你奶奶?你爸媽呢?怎么這個時間在這里?”
程為止含糊地答了幾句:“在廣州呢。”
教導(dǎo)主任若有所思,沒再多問,只讓她注意安全,便離開了。
程為止松了口氣,沒把這段插曲放在心上。
她沒想到,幾天后,嘎嘎鄧玉蘭會突然出現(xiàn)在家門口。
老人家的腰似乎更彎了,但眼神里的關(guān)切和焦急卻不容錯辨?!盀橹梗备赂吕^她的手,手心粗糲而溫暖,“跟我去鎮(zhèn)上住幾天。”
原來,那位教導(dǎo)主任是嘎嘎的遠(yuǎn)房表親,碰見程為止后,心里放不下,輾轉(zhuǎn)打聽到情況,便告訴了嘎嘎。嘎嘎一聽外孫女似乎無人妥善照管,立即就坐不住了。
嘎嘎住的地方,是裴淑哥哥家買的單元樓里隔出的一個小單間。房間狹小,只放得下一張床、一個舊衣柜和一張小桌子,但收拾得干干凈凈,窗臺上還養(yǎng)著一盆綠蘿,頑強(qiáng)的伸展著枝葉。
舅媽顯然不怎么樂意,臉拉得老長,說話陰陽怪氣:“媽,您自己清靜不好么?非要再帶個拖油瓶回來,你看家里哪還有地方?”
嘎嘎只當(dāng)沒聽見,利索地給程為止鋪好床,把唯一的小桌子讓給她寫作業(yè)。“別理她,”嘎嘎壓低聲音,摸摸程為止的頭,“你安心住,有嘎嘎在?!?
夜里,祖孫倆擠在一張床上,鎮(zhèn)上的夜晚比村里安靜,只有遠(yuǎn)處偶爾的狗吠。
黑暗放大了感官,也卸下了各自的心防。
嘎嘎輕聲問:“為止,跟嘎嘎說實(shí)話,你爸爸……到底怎么了?光是廠子開不下去?”
程為止在黑暗中睜著眼,天花板上有一道細(xì)微的裂縫。
這些日子壓在心頭的畫面,父親酗酒后的渾噩、母親絕望的淚水、大人之間冰冷的算計(jì)……如同沉渣泛起。她起初只是小聲地、片段地描述,說到后來,哽咽難。
“為為,你受委屈了。”
嘎嘎一直靜靜聽著,沒有驚呼,沒有怒罵,只是握著外孫女的手越來越緊,粗糙的指節(jié)微微顫抖。直到程為止說到父母再沒有打回一個電話時,嘎嘎才長長地、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那嘆息里,是一個老人對女兒命運(yùn)的深切痛楚,和對世事無常的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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