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再次嗅到故土混雜著濕土、草灰與炊煙的味道，這氣息辛辣又清新，像一塊濕毛巾，敷在常年被“藍(lán)色絨塵”堵塞的鼻腔上。連前排一路緊繃的程萬利，僵硬的肩頸線條也微不可察地松弛了幾分。
“為為，待會兒到了見人要喊……”裴淑雖然在笑，可那眼神里透著絲讓人摸不透的復(fù)雜情感，尤其是一路上心事重重，就像是為什么事情在擔(dān)憂。
程為止小心翼翼地坐了一小塊位置，整個人蜷縮在角落，幾乎都快要將自己折疊起來了。有時候個子長得太快，似乎并不是件好事，這個時候她就有些懷念，那個跟著叔伯一起坐大巴車的堂姐程禾霞。
“再過不了好久，小霞他們也要到了吧？”老二媳婦賀文敏將窗戶搖下來了半扇，正好看到道路旁的黃牛在吃青草，附近是一大片收了稻谷的田地，里面還有些散落的谷子。
零散幾個莊稼人正彎曲著腰背，旁邊是一尿素袋子，用來裝著些草灰，打算在種植的植被旁撒下，來年就不會受到蟲子啃咬，能長得更健碩些。
一股清新的空氣，伴隨著冷冽感直沖臉面，程為止揉了揉冰冰涼的眼皮，遠(yuǎn)遠(yuǎn)地就瞧著一群人站在村口的土路上，排成一排很是齊整。
四川位于盆地，冬季總是霧氣環(huán)繞，一旦離得遠(yuǎn)了，就看不太清人影?？裳矍叭算妒谴┲t艷艷的外套，配上手中的一團(tuán)紅花，看起來像是剛舉辦完一場宴席。
“哎喲喲，媽這又是在搞啥子名堂？”老三媳婦把嘴一撇，如同看猴戲一樣，忽然偷笑地拿手肘撞了下裴淑，故意說道：“你快看，那像不像你結(jié)婚時穿的那件紅外套？”
本來大家沒把這事放在心里，如今聽她這樣一說，頓時全部把腦袋鉆到窗戶外看去。
“呀，還真是?！崩隙眿D賀文敏驚訝地叫了聲，意識到不對，就尷尬地笑了笑，“興許是同款，媽應(yīng)該不至于這樣做……”
裴淑從始至終都沒有開口說話，倒是讓坐在前排副駕駛的程老幺有些不自在地抓了抓后脖子，干巴巴開口：“我瞧著也不像?！?
哪知，當(dāng)車輪剛壓上村口那條泥路時，一群人就迅速圍了過來，絲毫不擔(dān)憂交通問題。每個人都將手伸在窗口，嘰嘰喳喳：“老幺老幺，聽說你發(fā)達(dá)了?。 ?
“是啊，徐碧嬢嬢多早八早滴將我們喊起一路來給你慶?！?
偶爾能看到幾張面熟的，每個人都被徐碧拿鮮紅口脂涂在臉上，活生生像是從馬戲團(tuán)剛表演完，惹的程為止“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那種被壓抑許久的憋悶感，居然在這一瞬間得到了釋放。不止是她，就連幾個大人身上的緊繃也消失殆盡，轉(zhuǎn)而換成一種更松弛的狀態(tài)。
老二媳婦賀文敏打開車門，走下去與熟人閑聊起來：“嗐，這車坐得發(fā)悶，還是走路爽快！”
本來程家老宅距離村口沒多遠(yuǎn)，其他幾個人也干脆都走了下來，狹窄的車廂內(nèi)待久后，一接觸到鄉(xiāng)村的冷空氣，程為止還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
“為為，你咋個不喊人？”趁著裴淑去幫忙在尾箱里找厚外套時，一個小女孩怯怯地走過來，伸手想要去抓程為止衣服上的毛球，哪知一雙粗糙的手毫不客氣地打掉，又猛地一下將她捁在懷里，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人家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萬一弄壞了我們可賠不起。”
裴淑正好回來，看到程為止因?yàn)檫@話一臉尷尬，便皺眉說道：“姐你這話說得可疏遠(yuǎn)了，我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能有啥不同？”
被反問的女人愣了下，有些牙尖嘴利：“自然是不同?！?
她的目光落在拎著一堆東西，然后放在門前臺階處的程老幺身上，語氣里隱隱有些妒忌又有些不甘：“誰叫你命好，嫁了個好男人能當(dāng)大老板還開新廠，我們這些命撇的，頂多就是拎著水泥桶換口飯吃?！?
裴淑一下子就明白了對方隱藏的惡意，尤其是感受到周圍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不滿時，立即搖頭感慨：“我倒覺得還是打點(diǎn)零工好，這年頭生意也不好做啊，我們老幺在外面喝酒喝得險(xiǎn)些胃出血才能換來幾個訂單，而且客戶又喜歡拖欠，收個錢簡直像要他命！”
“是啊是啊，聽說老幺這回過年的錢都差點(diǎn)沒收回來?！崩先眿D嘖嘖感慨了幾聲，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
女人長長地“噢”了聲，笑聲里充斥著嘲弄。周圍那些看好戲的人雙手插兜，有些還拿著瓜子花生站在田壩上就說起閑話。裴淑瞧著其中一個身上套的紅衣很是眼熟，尤其是口袋處的蕾絲花邊，瞬間臉色都不太好看了。
徐碧還在與人圍著那輛銀灰色的天籟，即便不懂其中的差距，可她還是裝出一副很老道的模樣：“日產(chǎn)貨，看起確實(shí)洋盤……”
不知是哪個男人家，一聽到這話，就像是被踩著脖子的大鵝，頓時就擠開人群，站在徐碧面前，振振有詞道：“這都啥年代了，還買日產(chǎn)的，我看你們-->>程家真是用心不軌！”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徐碧臉沉得跟鍋底沒差多少，立即就將手上的紅花掛在后視鏡上，踮著腳拿手狠狠擰著來人的耳朵，嘴里也不見含糊：“好你個二桿子，啥話都敢說??！我們程家，咋個你去城里打了兩天工就不姓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