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有時候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當(dāng)程為止拖著沉重步伐回到廠里,看到幾盞小燈正發(fā)出微弱的光亮,除了幾個車位上還有幾個工人埋首于車位前,其他角落一直陰冷極了。
盡管裴淑每隔一段日子就會組織打掃工廠,可那密密麻麻的塵土仿佛有生命,總會從更深的縫隙里重新鉆出,與黑色的機油結(jié)合,凝結(jié)成一片片骯臟的、無法祛除的痂。盯著久了,那片幽暗仿佛在蠕動,要將她吞噬進去。
程為止搖晃了下腦袋,第一次沒有吃晚飯回到了里屋,她從柜子里翻找出了一個玻璃罐子。外形看上去是個星星,瓶口是木頭做的,邊緣纏繞了一些淺藍色的絲帶。
原先是一次活動上,程為止憑借作文一等獎得來的,裴淑打算拿來當(dāng)鹽罐子,被她拒絕了,十分小心地珍藏在了柜子里。
現(xiàn)在將其打開,露出零星幾顆紐扣和螺絲釘。
一年四季,每次逸意廠的貨物訂單都不會相同,每條牛仔褲上的釘扣也各有款式,有些上面還用了特殊工藝,黏上閃閃發(fā)光的水晶,有些則是帶有閃耀的顏料。
有時打釘?shù)墓と耸只恍⌒膶⑵涞袈湓趬m土之中,負責(zé)打掃衛(wèi)生的程為止偶爾撿到就清洗干凈,然后放在這星星罐里。
在手電筒的照亮下,看起來確實如同星辰般耀眼,程為止很是寶貝這些東西,她覺得這座巨大工廠并非一點趣味都沒有。她輕輕搖晃罐子,里面的“星辰”叮當(dāng)作響,這是唯一屬于她、且她能完全掌控的小小宇宙。
“嘎吱嘎吱?!狈块g里的排風(fēng)扇不知為何卡住了,若是誤開后便會持續(xù)好一段時間的響動。本來程為止是不愿意在屋里安裝這樣一個太“工業(yè)化”的東西,可裴淑怕她悶著,硬是叫人將一個正方形的排風(fēng)扇安裝在了床鋪上面。
里間屋子是另外用搭板子隔出來的,再放了些零七八碎的東西,襯得更狹窄。不止如此,偶爾躺在床上看著透過扇葉照進來的縷縷陽光,給人一種被幽閉的既視感。
無法擺脫,只能繼續(xù)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里。程為止努力地站在床鋪上,一手拿著刷子一手拿著小口袋,耐心地清洗掉葉片上的絨塵。
細密的塵,在燈光的直射下,如同下起了一場藍色的雪。程為止無處可躲,只能任由這雪落在她的頭發(fā)、臉頰和呼吸里。沒一會兒,鼻子一陣發(fā)酸,她習(xí)慣性地用手背一擦,指尖上,那如藍墨般濃稠的痕跡赫然在目。
她驚恐地縮回手,生怕那藍色沾染到罐子里。然而,一滴含著塵埃的淚水,終究是不受控制地落下,正砸在一顆最亮的“水晶星”上,瞬間蒙上了一層無法抹去的灰藍。
那顆星星,再也不亮了。
一瞬間,程為止心里揪了起來,這種物質(zhì)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早已入侵了她的生活。
窗外依舊有機器在鳴叫,處于角落里的位置,那扇微微發(fā)顫的門,就像是一座墓碑般不顯眼。
自打那日以后,程為止便再也沒有見過陳小于了,她曾拎著一袋瓜果點心,在鐵皮制成的小亭子前待了很久,直到夜幕降臨才終于有個穿著橙紅馬甲的中年男人過來。
不是熟悉面孔,對方用疑惑眼神打量程為止,直到她說出陳婆婆的名字,那人才恍然大悟道:“喔,她回鄉(xiāng)下去,聽說家里出了點事?!?
程為止的潛意識告訴她,這跟小于的病情離不開關(guān)系。
果然,來人半是感慨半是戲謔地搖搖頭:“反正就一丫頭,還治什么治,養(yǎng)幾年就能嫁人了……”
觀念不和,讓程為止很難贊同對方的說法,只是輕輕道謝就要轉(zhuǎn)身離開。
沒想到對方卻拉住了她的胳膊,用眼神瞥了下裝在袋里的瓜果點心,又捂住肚子哎唷了聲,“掃了一天地,要是能有口吃的就好了。”
程為止猛地抽回手,像被火燙到。眼前這個男人對生命的輕蔑,與陳小于蒼白的面容重疊在一起。她緊緊抱住懷里的袋子,仿佛那不是點心,而是她搖搖欲墜的童年。
“前面不遠就有便利店呢?!彼穆曇舾蓾?。
“真是傻的?!蹦侨艘娬疾涣吮阋?,小聲罵了句就隨手打開亭子的門,直接將打掃衛(wèi)生的工具全扔了進去,絲毫沒有顧及里面沒有收拾的床鋪。
那一瞬間,程為止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有些人像是沒有感情一般,就連身為同伴的憐憫之心都少得可憐……
……
年終放假的腳步越來越近,每個工人都猛足了勁要干一筆大單子,好安生過個爽快年。不止一個人這樣想,就連劉車管這會兒也趁著沒人留意,特意溜達到了辦公室里。
他借著去問輔料的問題,先是給程老幺遞了根煙。
“老劉莫那么客氣,有啥你就開口。”畢竟認識許久,程老幺一眼便看穿了劉車管的心事,就放下手中盤賬的計算機,用一副認真的模樣看去。
“嗨呀,還是老幺你仁道。”劉車管搓了搓手,腆著臉往趴在會客桌前寫作業(yè)的程為止看了一眼,然后低聲說道:“確實是有樁事得麻煩一下?!?
見此,程老幺就叫著程為止幫忙接水喝的理由,-->>好將她支開。
劉車管頓時松了口氣,走上前,對著程老幺低語道:“前兩天剛開完碼,我買了好幾個數(shù)都沒中,偏偏壓的數(shù)字又大,這會兒連過年錢都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