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幾串萬響的鞭炮被竹竿高高挑起,炸裂開來的聲浪裹挾著濃烈的硝煙味,像一團團紅色的旋風(fēng),席卷了廠房前的空地。碎紅的紙屑如天女散花,紛紛揚揚,落了程何勇滿肩。他今日特意穿了件新挺的襯衫,臉上被紅光與笑意映得油亮。
程老二和程老三一人一邊扶著竹竿,臉上洋溢著幾乎要溢出來的喜氣。女人們簇?fù)碓陂T旁,指著招牌嘖嘖稱贊。
“‘逸意制衣廠’,安逸又如意,老幺這名字取得好,有文化!”老三媳婦嗓門敞亮。
“那當(dāng)然,我們老幺是做大事情的!”程老三與有榮焉,聲音都比往日高了八度。
裴淑端著沉甸甸的烤瓷盤,穿梭在人群中,盤里的金桔飽滿,瓜子堆尖,水果硬糖閃著誘人的光澤。她嘴角噙著笑,眼風(fēng)卻不時掃過席面,心里盤算著菜夠不夠,酒水足不足。程為止像條小魚,在人群的腿縫里鉆來鉆去,被這喧騰的熱浪熏得小臉通紅,她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像一幅過分濃烈、甚至有些刺眼的年畫。
“吉時到,放焰火!”
隨著一聲吆喝,一桶桶焰火被搬到空地中央。引信點燃,幾聲銳響劃破長空,白日焰火雖不及夜間絢爛,卻也奮力在藍(lán)天下綻開幾團巨大的、銀白色的傘花,引來一片歡呼。
就在這片歡聲笑語達(dá)到頂峰的剎那,一個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怯生生地出現(xiàn)在了人群邊緣。
熱鬧像被無形的手掐住,音量陡然降低了一半。許多道目光齊刷刷地刺過去,帶著探尋與毫不掩飾的打量。
來人是曹二哥,昔日飛天廠的工友。他縮著脖子,臉上堆起的笑意,勉強得像一張糊歪了的面具。他手里拎著一掛寒酸的單薄鞭炮,蹭到程老二面前,往他手里一塞,轉(zhuǎn)身就想往席上坐。
“耶?!”
程老二的聲音像淬了冰碴子,一把拽住他胳膊,“這不是曹二哥嗎?你咋個來了?我們這廟小,怕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曹二哥臉上的笑僵住了,轉(zhuǎn)向老幺,急切地想表忠心:“老幺,哦不,程老板,恭喜發(fā)財啊,大家都是兄弟……”
“切,兄弟?”程老三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都跳了一下,“誰跟你是兄弟?當(dāng)初在飛天廠,就屬你蹦得高,說老幺是被老板攆走的喪家犬,說他這輩子都翻不了身!咋個現(xiàn)在聞到肉香,又搖著尾巴湊上來了?”
空氣徹底凝固了。
鞭炮的硝煙還未散盡,混著酒菜的熱氣,黏稠地裹住每一個人。所有的喧鬧、笑意、寒暄,全都戛然而止。人們端著酒杯,拿著筷子,姿態(tài)定格,目光卻全都聚焦在這小小的沖突中心——曹二哥那張由紅轉(zhuǎn)白、由白轉(zhuǎn)青的臉。
他額上沁出細(xì)密的汗珠,眼神慌亂地掃視,像溺水的人尋找浮木。突然,他看到了人群里好奇張望的程為止,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擠出最和善的表情,朝前一步,手指著自己:“為為,乖女,還認(rèn)得曹叔叔不?上次你和小霞去街上耍,我還給過你們糖吃呢!”
一直旁觀的程為止,小腦袋一歪,在眾人注視下,臉上忽然綻開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曹二哥心頭一松,氣還沒喘勻——
卻見小女孩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小眉頭蹙起,用清脆的嗓音,學(xué)著她聽來的話:“我記起來啦!你就是那個說我爸爸開廠要倒閉的壞叔叔!”
童如刀,瞬間剖開了所有虛偽的假面。
“轟——”的一下,曹二哥只覺得血全涌上了頭,臉上火辣辣一片,仿佛被那無形的目光抽了無數(shù)耳光。他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腳下下意識想后退,卻一腳踩中不知誰扔的西瓜皮,整個人猛地向后一仰。
“哎喲喂!”
在眾人的低呼與幾乎壓抑不住的笑聲中,他狼狽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裴淑最先反應(yīng)過來,趕忙叫人上前扶起他,打著圓場,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算了算了,來都來了,總歸是客……”
處于人群中心的程何勇,目光在曹二哥狼狽的身影和眾人探尋的臉上掃過,終于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寬宏:“是誒,頂多就是再加雙筷子?!?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瞬間打破了僵局。
“老幺仁義啊!”
“以德報怨,程老板這才是干大事的胸襟!”
贊譽之聲重新涌起,比之前更加熱烈,仿佛要借此沖刷掉剛才那令人難堪的插曲。席面重新活絡(luò)起來,推杯換盞,喧鬧更勝從前。
然而,一直默默端著茶壺的程萬利,嘴角卻勾起一絲冰冷的嘲諷。他垂下眼,看著杯中晃動的渾濁茶湯,里面映出的,是一張寫滿不甘與鄙夷的、年輕的臉。
直到一雙手輕輕拍在肩頭。
“萬利,這里有我照看,你先去跟妹妹們一起吃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