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得有些發(fā)愣。
想吃肥肉,沒想到是這樣的“肥肉”!
豬蹄一分為四,大大的一塊,非常飽滿地浸在湯里,燉得已經(jīng)半透明。
他的筷子還沒來得及夾,只是手不小心碰了一下碗邊,那肉就拼命在濃白的湯里抖了起來,皮肉顫巍巍的,湯汁也隨著一蕩一蕩的——湯完全是乳白色,非常濃醇,香味溫和的,肉香纏著豆香——根本就是在勾引人的舌頭。
陳夫子連湯帶蹄花地吞了一口,因?yàn)橥痰锰?,險些以為自己要磕到牙。
出乎他意料的是,自己牙齒還沒來得及躲呢,就聽得“咣當(dāng)”一聲,低頭一看,原來是那豬蹄骨頭掉回了碗里——可嘴里分明還有皮肉啊?。?
原來那皮肉只要多一個借力點(diǎn),就自己離了骨頭,幾乎是一入口就化了一半,化在嘴里,是一種又香甜、又厚重的的肉感。
分明是純純的一塊肉,吃著卻一點(diǎn)不像尋常肉,像是一大塊甜甜的,豐腴的嫩嫩嫩嫩嫩豆腐——偏那嫩豆腐沒有豆腐味道,滿是油香和肉香,空有肥意和肥感,沒有肥味,更別說膩了——根本膩不起來。
而咽了那口已經(jīng)化開的“肉豆腐”,陳夫子一嚼,便又吃到黏糊糊的膠質(zhì)感——是那豬蹄的皮同蹄筋。
皮又軟又糯,但不像“肉豆腐”那樣一碰就掉,而是努力堅(jiān)持著,然則拿舌頭頂一頂上牙膛,它就也投降了,裹著滿滿的皮肉香滾進(jìn)肚子。
豬前蹄是有一根大筋貫穿的,眼下燉得足夠久,筋跟皮一起早已出了膠,吃著又糯,偏還又一點(diǎn)點(diǎn)韌的口感,但是不用牙也可以抿著吃。
再有瘦肉,前蹄的瘦肉怎么煮都不容易柴,此時酥爛透頂,一吸就脫了骨,裹著粘稠而不黏膩,反而很柔滑的湯汁,一起懶洋洋地癱在舌頭上。
湯中下了白蕓豆,豆子已經(jīng)煮開了花,起了沙,粉糯、綿密,長時間小火慢燉,豬骨骨髓濃香滋味都熬出來了,一口湯喝著又鮮甜,又醇厚,抿一抿,嘴唇就被那膠質(zhì)感給微微粘住,叫人無端端生出一種滿足感。
陳夫子吃得半瞇起眼睛,無師自通地夾了掉回碗里的另外半塊,沾了沾面前的蘸水。
剛嗦吃一口蘸著料汁的豬蹄,他就忍不住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氣音。
這樣的聲音,在桌上此起彼伏,好像沒有意義,但是互相也都知道對方想表達(dá)的意思了。
豬蹄好吃,但那是清淡的,沾了蘸水之后,頓時裹足了滋味。
陳夫子吃香菜,里頭是炒過的辣乎乎茱萸碎、咸鮮醬油、一點(diǎn)香醋解膩增鮮,另還有蒜泥、香菜碎,和著不知名的佐料挑出來的,香、辣、咸、鮮,跟那清淡鮮美的蹄花搭在一起,吃著叫人欲罷不能。
配蹄花湯的有米飯,有一份雞絲涼面。
米飯不用說了,熱騰騰的,裹吸住湯汁的醇濃,帶著膠質(zhì)感和肉香,再澆一點(diǎn)蘸水,嚼吞進(jìn)去,味道實(shí)在是叫人滿足。
雞絲涼面則又是另一種風(fēng)味,雞絲還帶著雞皮,很嫩滑,調(diào)味是陳醋酸、芥末籽辣嗆、花椒油麻、醬油咸、蒜泥香,一小勺麻醬調(diào)和一切,里頭又有焯過水的嫩萵筍絲、菠菜絲、嫩胡蘿卜絲,均勻一拌,面條順滑、勁道……
配著那豬蹄湯,儼然這又是一種另類“蘸水”。
一桌子人是全身心投入地吃,吃得簡直忘我——連湯底最后一顆有點(diǎn)黏住的白蕓豆,都被刮出來抿掉了。
等宋妙再來問反饋的時候,幾乎立刻就有人捂著嘴里的飽嗝道:“小娘子不必說什么‘若是喜歡’,必定是喜歡的,也不要‘再燉一回’,這湯可以常常燉,多多燉——我覺得明天就可以再燉嘛!”
一時席上其余人頭點(diǎn)啊點(diǎn),跟老雞啄米似的。
宋妙順勢就把后續(xù)安排說了,只說明日起就不再接訂餐,等回來再說,又要給眾人清賬,把先前存在這里的錢算一算。
這話一出,桌上簡直人人抬頭,甚至有人本來吃得出汗,正解了幞頭在擦,驚得手中帕子都掉到了地上。
“什么??”
“生意做得好好的,怎好這個時候撂手不管?你走了,這一攤子?xùn)|西怎么辦?”
“不是說還要一陣子嗎?怎么明天就不干了?也太快了吧?怎能如此??”
“慢來,老曹,你掐我大腿一把,看看我是不是耳朵不中了——怎么聽到這樣奇奇怪怪話!”
不但其余人十分不能接受,便是那陳夫子,心中也少不得生出怨念來,恨不得塞幾個其余廚家給那韓礪帶走,不要打自己這小飯桌主意。
但無論如何,已成定局的事,眾夫子最后也只好個個麻著一張臉認(rèn)了命,但人人都不肯清什么賬,只催宋妙快快回來,等回到了,早早遣人去學(xué)中告知一聲云云。
一群夫子來時全餓著肚子,但人人高高興興,走路都是帶風(fēng)的,回去時候分明個個吃得又飽又滿足,偏偏盡數(shù)垂頭喪氣,提不起一點(diǎn)勁。
眾人告辭而去,各自無,等走到巷子口的時候,忽然有一人,便是那曹夫子道:“啊呀,我好似落了傘在食肆里頭?!?
又道:“你們先走,不用等我——我取了傘自己回去?!?
諸人并未多想,也沒精力理他,由他去了。
而這曹夫子轉(zhuǎn)身回了酸棗巷尾,連走帶小跑,急急回到宋家食肆,進(jìn)門先叫一聲“宋小娘子!”
他也不提什么落了傘,只道:“你接不接壽宴的?只是家宴,兩三桌,價錢好說!”
宋妙見得人回來,先還有些意外,聽得對方發(fā)問,點(diǎn)頭便道:“多謝曹先生關(guān)照,我家接壽宴,只是不知什么時候——我這兩日就要外出,恐怕趕不上。”
又問詳細(xì)菜色要求,還問是誰人過壽。
那曹夫子便道:“是我那老妻,她五月末的時候過壽?!?
他先提了幾句妻子喜好,宴席安排,又從袖子里掏了個小布包出來,放在桌面上,道:“這是訂錢——先定下,要是來不及再說。”
說完,他咳嗽一聲,又問道:“也不知道小娘子五月時候回不回得來——明日你是不是未必出發(fā),來不來得及幫著做一鍋田螺釀?。績r錢好說,我先前給家里那個說了這菜,她就怪我有好吃的只顧自己,不顧家人……”
正說著話,卻聽門口處同樣一聲咳嗽,緊接著,接二連三咳嗽聲響起。
宋、曹二人一個抬頭,一個回頭,就見三三兩兩,好些個夫子站在外頭。
“老曹,原來你這落的傘,是田螺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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