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陳望的聲音低沉,他注視著站在身前的朱聿鍵。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朱聿鍵,他對于朱聿鍵算是了解,他知道朱聿鍵在歷史上的生平。
也知道朱聿鍵在歷史上的無奈與憤恨。
朱聿鍵即位之時,處于三面受困的境地。
一受制于鄭氏家族,二要防范魯王軍隊,三則有北方的清軍節(jié)節(jié)逼近。
在前線連連失利,大廈將傾之際,朱聿鍵親自領(lǐng)兵,率軍北伐,想要以御駕親征之舉,鼓動三軍之士氣,以挽頹勢。
只是當(dāng)朱聿鍵帶領(lǐng)著數(shù)千忠誠于他的士兵從福州抵達(dá)延平,準(zhǔn)備冒險前去湖南之時。
鄭芝龍反叛了,清軍勢大,朱聿鍵麾下僅有數(shù)千,于是想要從延平撤離,取道汀州往江西而去。
但是清軍的速度極快,護(hù)駕兵馬奮力抵擋,但事實證明空有血勇,終難挽大局。
朱聿鍵最終在汀州被殺,遺恨而終。
感受著臂膀處傳來的溫度,陳望心中思緒萬千。
南明諸帝之中,唯朱聿鍵最為讓人遺憾。
“陛下……”
陳望本來準(zhǔn)備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話,但是這一刻他卻將其完全拋出于腦后。
“陛下神武明睿,明見萬里,如果陛下為天啟后繼,國家諸事或許不至于如此糜爛……”
“陛下若真能為中國之主,定能勵精圖治,中興大明,這一點,微臣,堅信不疑?!?
陳望輕嘆了一聲,注視著朱聿鍵明亮的雙眸。
“但正如陛下所,大勢如潮,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無論我想是不想,黃袍都將加于我身?!?
趙匡胤在陳橋驛時,如果他把大家為他披在身上的黃袍脫掉扔到地上,那他的腦袋一定會比黃袍更早落地。
“而且,我也不能退。”
陳望的目光緩緩的變得冰冷起來。
“歷朝歷代,身為權(quán)臣者,又有幾人能夠善終?”
“就算我忠心耿耿,奉還大權(quán),陛下難道真的能夠容忍我的存在嗎?”
朱聿鍵的眼神深沉,他靜靜地注視著陳望,良久才緩緩開口。
“你說得對。”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超乎尋常的平靜。
“就算你奉還大權(quán),心無他意,但是任何一位皇帝,都無法容忍一位權(quán)臣的存在?!?
縱使朝堂寬闊,縱使河山萬里,但卻是難以容不下兩位至尊。
就算朱聿鍵能夠容忍,就算陳望真的卸甲歸田,成全一段千古未有之君臣佳話。
但是等到下一任的皇帝上任,到那個時候,無論陳望是否已經(jīng)去世,靖南軍原有的勢力必然也會遭到清算。
些追隨他南征北戰(zhàn)的將領(lǐng),那些在他麾下效力的官員,沒有人能夠善終。
朱聿鍵的指尖在龍袍的袖中微微顫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條歷史定律。
如今的陳望若放下權(quán)柄,等待他的只會是更加悲慘的結(jié)局。
因為陳望的存在,靖南軍勢力的存世,對于皇權(quán)就是永恒的威脅。
而皇權(quán)。
從來容不得半分威脅。
“而且最為重要的一點……”
陳望緩緩站直了身軀,站的甚至比之前還要挺拔。
“陛下在位這段時期,應(yīng)當(dāng)也對此心知肚明?!?
“大明這座大廈早已經(jīng)是腐朽不堪?!?
朱聿鍵目視著陳望,微微頷首,眼神中流露出復(fù)雜的認(rèn)同。
陳望的神色堅毅,聲音也越發(fā)的堅定。
“大明的基石不穩(wěn),土木堡更是加劇這一變化,大明這座大廈從起立之處便已經(jīng)埋下了層層的隱患,大明這座大廈從起初之時便已經(jīng)傾斜?!?
“無論再添上多少的瓦鑠,無論再打上多牢的支撐,都難挽傾覆的態(tài)勢。”
陳望目光如炬,聲音之中帶著振聾發(fā)聵的力量。
“這一次有我?!?
陳望微微側(cè)首,緩緩掃視著周圍的文武百官,
“但是下一次,又會有誰呢?“
朱聿鍵靜靜地注視著陳望,斑白的鬢角在陽光下格外顯眼,他的眼眸之中萬千的思緒在翻涌。
“天命,難道會永遠(yuǎn)的眷顧著大明嗎?”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亦不為桀亡?!?
陳望的聲音在風(fēng)中顯得格外清晰,字字誅心。
“萬歷年間,張居正改革的結(jié)果如何,陛下難道不清楚嗎?”
“人亡政息,不過百年,昔日大明的強盛,已如鏡花水月一般。”
“此番如果不徹底的革故鼎新,此番若不徹底的改天換地,我等無數(shù)人為之犧牲而流血奮斗而出的成果……”
陳望的聲音輕緩,卻帶著千鈞之力。
“終將化作一團泡影?!?
陽光照在陳望堅毅的側(cè)臉上,那雙眼睛中燃燒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陳望最后的話,幾乎是從牙縫之中一個字一個字般擠出,他的神色幾近猙獰。
“到頭來,什么都改變不了!”
濕熱的夏風(fēng)陡然急切,狂風(fēng)席卷而過,帶起萬千的旌旗獵獵而動。
疾風(fēng)猛烈地灌入陳望寬大的蟒袍,將衣袂向后揚起,獵獵翻飛。
陽光穿透云層,毫無阻礙的照在了陳望的蟒衣之上。
蟒衣之上的鎏金的蟒紋在勁風(fēng)之中劇烈的起伏流轉(zhuǎn),蟒身扭動,鱗甲生輝,竟彷佛下一刻就要掙脫衣料的束縛,
狂風(fēng)同樣掠過朱聿鍵的身軀,吹動了他身上那件明黃色的龍章袍服。
十二章紋衣上繡著的五爪金龍依舊威嚴(yán)磅礴,彰顯著無上的皇權(quán)與古老的儀制。
然而,在這驟起的急風(fēng)之中,那沉穩(wěn)的龍紋卻似乎顯得有些凝滯。
但是比起對面那躍然欲活、充滿侵略性的鎏金蟒紋。
終究是少了一分掙脫束縛、銳意進(jìn)取的鮮活靈性。
“日月輪轉(zhuǎn),江山鼎新?!?
“天下,不能這樣了?!?
陳望握緊了拳頭,目光灼灼的凝視著朱聿鍵的雙眸,他的聲音壓抑著的是痛苦。
“天下,需要改變了!”
朱聿鍵的目光先是向下,隨之又再往上,陳望那如孤峰般挺拔的身姿被他全部映照在眼底。
最終,朱聿鍵的目光定格在那雙灼如星火、仿佛能洞穿歷史的眼眸上。
熊熊的火焰在陳望的雙眸之中劇烈地燃燒著,那光芒讓朱聿鍵幾乎無法直視。
朱聿鍵的心緒微顫,他試圖從陳望那異乎尋常的眼眸中,找尋熟悉的權(quán)欲痕跡。
然而,他看到的景象卻讓他心中充滿了巨大的疑惑,繼而又生出了難的共鳴。
他從陳望那燃燒著火焰的眼眸深處,沒有看到一絲一毫屬于個人的貪婪與野心。
他看到的,只有一種近乎悲愴的,為這片天地和蒼生所經(jīng)受的磨難而感到的巨大痛苦。
朱聿鍵緩緩的閉上了雙眼。
萬千的思緒在朱聿鍵的心中翻涌。
這一刻。
朱聿鍵讀懂了陳望內(nèi)心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痛苦。
他雖然經(jīng)歷的不多,但是他到底還是看到過因為戰(zhàn)亂而崩壞的社會,因為天災(zāi)而流離失所的百姓。
他不是高居于深宮之中,不諳世事的藩王。
他知道這世道,對于尋常的百姓有多么的艱難。
他知道,數(shù)十萬的萬民軍代表著多么恐怖的力量。
他也知道從北國送來的那一道輕飄飄的,京師陷落,九師盡喪,有多重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