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抬起了頭,轉(zhuǎn)頭也看向了曹文詔,孫傳庭的這個問題,他也再想。
歷史上戊寅之變后,清軍在賈莊擊敗了宣大軍后,短暫的休整后便立即乘勝追擊,一鼓作氣下攻入廣平、大名兩府,然后揮師向東,轉(zhuǎn)而進入山東省內(nèi),大肆的進行劫掠。
但是如今賈莊之戰(zhàn),清軍并沒有完成他們的戰(zhàn)略意圖,之后清軍會如何行動,信息太少,根本無從推斷。
“建奴如今不斷調(diào)動兵馬往西,西面正是順德府的府城,他們會打順德府的府城嗎?”
曹文詔聽到孫傳庭的問題,并沒有急著回答,而是思索了片刻,而后才說道。
“末將記得,宣鎮(zhèn)的劉世爵、李有功兩部都在順德府的府城內(nèi)駐防?!?
“縱觀建奴數(shù)次入寇,每逢堅城或是守軍充足之城,若無攻城巨炮可以破墻,都一概是棄而不攻,建奴往西進軍,應當也不會進攻順德府府城?!?
“而且……”
曹文詔停頓了些許的時間,而后皺眉道。
“賈莊一戰(zhàn),勝負未分,宣府、大同、山西三鎮(zhèn)軍卒頑強敢戰(zhàn),因此賈莊傷亡慘重,恐怕建奴軍中的傷亡也不小?!?
“誠如盧督師所說,建奴人口稀少,丁口不過數(shù)十萬,戰(zhàn)兵不過數(shù)萬,軍中真夷少從者多,蒙古、降丁心思各異,外強中干。”
“眼下傷亡,只怕是已經(jīng)是讓建奴軍中傷筋動骨,建奴軍中的主將,只怕也是不愿意和我軍再戰(zhàn)?!?
“如果建奴真有戰(zhàn)意,今日便是最好的進攻時機,我等一路急行軍而來,兵疲將乏,正是戰(zhàn)力最弱之時,但是建奴卻沒有發(fā)起進攻,足以見其心思已經(jīng)不在賈莊?!?
曹文詔三兩語,便已經(jīng)是將清軍如今的動向推測的八九不離十。
陳望原本感覺被迷霧籠罩的局勢瞬間清晰了許多。
不過這也讓陳望感知到了他和曹文詔之間的差距。
雖說他有這領(lǐng)先于這個時代的理念,和軍事相關(guān)的知識,但是戰(zhàn)陣之上的經(jīng)驗還是不足,戰(zhàn)略的眼光也不足。
曹文詔看出來的這些東西,他并沒有看出來。
原先在漢中府時,之所以能夠每每料敵機先,也是因為知曉歷史,所以提前知道大勢的走向,而根據(jù)著走勢而動。
就像是在山水湍流之間行船一般,知曉水流的走向,自然能夠駕船如履平地。
但是若是不知曉水流的走向,那么一旦走錯了道路,便是船毀人亡。
孫子兵法所說,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
這句話,無論是放到古今,還是放到中外,以及各個領(lǐng)域其實都很重要。
陳望微微側(cè)目,看了一眼遠方不斷有兵馬調(diào)動的清軍大營,而后又看了一眼一片寂靜的己方營地。
他在軍中設(shè)立軍法官,作為督導,在衛(wèi)所之中也設(shè)相同的職位。
內(nèi)部的沒有多少的問題,很多時候只需要看呈遞上來的報告便可與知曉到底下的情況,算的上是做到了知己。
但是在“知彼”一面,卻是做的少之又少。
出了漢中府,其余的地方、鎮(zhèn)府之間,朝堂之上,建奴北虜?shù)那闆r,幾乎是一概不知。
只能是憑借著腦海之中對于歷史的先知來推測。
但是眼下,越來越多的事情被改變,越來的多事情不可預測,他正在逐漸的失去這一優(yōu)勢。
陳望看著正垂著頭侃侃而談,三兩語便已經(jīng)是將局勢分析明白的曹文詔,又看了一眼手扶著望遠鏡,站在在前方的孫傳庭。
無論是曹文詔,還是孫傳庭,都是名列于青史之上的人物。
這樣的人物,是億萬人之中最為頂尖的那一批,他的心思才智遠超于常人。
自己有先知的優(yōu)勢,都差一點沒有能夠度過重重的關(guān)卡。
若不是因為曹文詔的提點,不可能走到今日的這一地步。
無論是廟堂之上,還是地方府衙的那些官員,其中確實有濫竽充數(shù)之輩,也有憑著家世躋身之人。
但是更多的,卻是靠著真才實學從千軍萬馬的科考場上脫穎而出,非是才智過人之輩,怎么可能高中進士?
真將這些人當成傻子,無疑才是真正的傻子。
如今的大明之所以走到這種地步,不是因為朝中沒有能人,恰恰是因為能人實在是太多了。
只不過這些能人,他們的心思不是為了國,也不是為了民。
而是為他們自己,為他們的宗族……
大明的崩潰,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建國初期制度的缺陷,還有土木堡造成的文武失衡。
使得大明這艘大船在開始后不久,便偏離了正確的航路。
陳望收斂了心神,壓下了心中對于未知的惶恐。
從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后,選擇了走上這條道路,很多事情就注定將要改變。
只不過是遲一點,早一點的區(qū)別罷了。
就算是失去了對于事件先知的優(yōu)勢,但是卻可以從其他地方下手,建立新的優(yōu)勢。
不懂的就去學,不明白的就去問,不斷的學習和進步,終有一日,未嘗也不能擁有和曹文詔一樣的眼光。
在知彼的方面,陳望此時心中也有了一個另外的想法。
在萬歷援朝之役中,錦衣衛(wèi)傳遞來的很多情報都使得戰(zhàn)局對于明軍有利。
而在一戰(zhàn)、二戰(zhàn)時期,間諜之間傳遞的情報很多時候甚至起到了改變戰(zhàn)局走向的作用。
或許現(xiàn)在也是時候設(shè)立一個收攏了一個專門負責情報收集的部門了……
一道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至近,由下至上,打斷了曹文詔的語,也打斷了陳望的思緒。
一名身穿著輕便罩甲,背負著一面湛藍色令旗的傳令兵已經(jīng)是被驗明了身份,登上了望臺。
“經(jīng)查,賈莊一戰(zhàn),各鎮(zhèn)營兵傷亡情況已出,請大人過目?!?
“念?!?
孫傳庭轉(zhuǎn)過身,看著那傳令兵,抬起了手。
那傳令兵微微一怔,而后緩緩展開了手中的文書,應命念道。
“賈莊一戰(zhàn)……宣府鎮(zhèn)共有三千零四十九人,陣失五百一十二人。”
“山西鎮(zhèn)兩千九百一十三人,陣失一千二百零三人。”
“大同鎮(zhèn)兩千一百二十七人,陣失四百一十二人?!?
“督標營一千六百八十人,陣失四百三十八人。”
“賈莊一戰(zhàn),共陣失兩千五百六十五人……”
念到最后,那傳令兵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顫抖。
賈莊的慘烈有目共睹,到來的時候他們都是看著賈莊的激戰(zhàn)。
莊內(nèi)血水過腕,幾乎無有立足之地,舉目皆是死傷的軍卒。
兩千五百多人陣亡,幾乎是已經(jīng)是達到了三成。
但是就是這樣的傷亡,宣大還有山西的這些軍兵還沒有崩潰,軍勢被沖散,但是仍然還在作戰(zhàn)。
“共斬獲敵首級四百七十二級……”
后面都是斬獲,首級只有四百七十二級,不過陣亡的清軍自然不可能只有四百七十二人。
清軍是主動撤退的,他們是進攻方,很多死去軍卒遺體幾乎都被他們帶走了。
這四百七十二級首級是他們沒有能夠帶走的,沒有帶走的都有這么多,清軍的傷亡恐怕不小。
當初在真定,清軍倉皇而逃,自然帶走的尸體也少,所以雖然不及賈莊慘烈,但是斬獲卻和賈莊差不多。
孫傳庭抬起了手,止住了傳令兵,打斷了稟報,他的心中已經(jīng)有了推測。
“從戰(zhàn)場的烈度,還有斬獲首級看來,建奴應當真的傷亡慘重,自然不可能再攻堅城,那么他們絕不可能再攻順德府……”
“建奴此番為劫掠而來,如今損失慘重,必然想要找補?!?
“建奴主將自然也要為賈莊一戰(zhàn)負責,若是就此回去,必然地位不保,為保地位,也必然要做出應對……”
孫傳庭看向曹文詔,雖然沒有交談,但是孫傳庭感覺曹文詔應該也是和他想到了同一點。
“我軍如今在賈莊,截斷了建奴北上之路,建奴如今其實也算是困在順德府內(nèi)。”
曹文詔也在適時出聲,補充道。
孫傳庭瞇起雙目,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建奴的脈絡,建奴的走勢也逐漸浮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
一條條不同的路線在他的眼前浮現(xiàn)又消失,一樁樁不同的計劃在他的腦海之中出現(xiàn),而后又被否決。
曹文詔和孫傳庭之間不時出交談,講述著各營各鎮(zhèn)所在的位置,交流著如今各地清軍的稟報。
陳望站在一旁,他的心思也跟著曹文詔和孫傳庭兩人在動,隨著了解的越來越多,他也逐漸跟上了兩人的思維。
就在陳望思索之時,孫傳庭緩緩轉(zhuǎn)過頭,看向了他的方向,突然問道。
“陳望,如果你建奴的主將,你接下來會怎么做?”
“如果我建奴的主將?”
陳望微微一怔,他倒是沒有想過如果他是清軍的主將他會怎么做,他想的是清軍做出什么樣的行動,應該采取什么樣的行動去反制。
孫傳庭的問題,讓陳望重新開始以另外一個視角,審視著整個北直隸的戰(zhàn)局。
一座座城池在陳望的眼前浮現(xiàn),一條條道路也逐漸在他的眼前鋪開。
“如果我建奴的主將……”
各鎮(zhèn)營兵的分布,清軍各路的進軍路線,都在陳望的腦海之中不斷的交融。
陳望轉(zhuǎn)過了頭,轉(zhuǎn)向了和清軍大營正向?qū)Φ姆较颉?
他的腦海之中第一個浮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城市的名字——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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