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希望龐雨也像昨天一樣加一句“日他的姥姥”,那樣縣丞是絕不會重用這樣的人,免得縣丞自己都成了笑柄,但今日龐雨偏偏就不說了。
沒想到一個從未看上眼的二傻子居然能讓堂堂班頭如此被動,不由抬眼瞟了旁邊的龐雨一眼,龐雨也在看他,目光中有些得意。
王大壯此時最怕龐雨張口亂說,有些緊張的觀察龐雨,龐雨卻并未開口插話。
縣丞右手拈須,輕輕撫摸著,似乎很享受胡子的手感,“嗯,都是尋常事務,是否已人盡其才。”
王大壯本來剛才還在僥幸,但他原本就是個小氣之人,想起龐雨剛才得意的神情,似乎在嘲笑自己,這一口氣怎么也咽不下去,更不愿給龐雨上升的途徑,當下不理會縣丞語中的暗示,大聲說道,“回大人話,屬下曾派龐雨在戶房辦事,因其不識數(shù)又不識字,加之辦事敷衍,被戶房退回,其余各房亦不收,非是屬下不給他機會,實在是其才能有限?!?
縣丞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龐雨抬眼觀察縣丞的神色,并未看出任何不快,心知王大壯應當是平日里與縣丞關系尚可,縣丞還不至于為一個皂隸和王大壯翻臉。
此時不能再保持沉默,龐雨開口道:“稟大人,王班頭所說不假,但那是半年之前的事,小人受班頭的激勵,這半年來奮發(fā)圖強,已自學了些許傍身之技,愿多為大人分憂?!?
縣丞聽龐雨語得體,雖是反駁王大壯,卻并未讓這頂頭上司下不來臺,不像傳說的那么二,心中對龐雨又高看一點,于是微笑問道:“那你傍身之技是何事,可告知本官”“方才王班頭說小人不識數(shù),小人發(fā)憤圖強,便是刻意練習了算數(shù),可算擅長?!?
大堂的眾人又嗡嗡的議論起來,倒不是覺得龐雨是真厲害,做生意的人家都能算數(shù),眾衙役混跡市井之間,就是干點敲詐勒索也是要算個賬的,所以覺得這算數(shù)也不算什么特長。
縣丞原本半開的眼睛睜開了一些,“擅長到何許程度?!?
“比精于算盤者還快,大人可命人即刻考校?!?
龐雨自信的道。
縣丞皺皺眉頭,他今日聽了龐雨的馬屁,已打算千金市骨,只要龐雨自己說個由頭出來,自己就可以給他根桿子,未必一定要考校。
縣丞的考量,既然龐雨有個二傻的名號,恐怕也沒有什么真才實學,真考核起來要是當場出丑,反而不好辦理。
果然王大壯馬上抓住機會大聲道,“屬下愿出算題,讓龐雨一展真才實學?!?
他說完斜眼看了龐雨一眼,滿臉的得色,龐雨的底細他是最清楚不過,一加一都要靠指頭幫助,發(fā)憤圖強云云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他這個現(xiàn)管。
龐雨口出大話,正是送上機會給王大壯。
王大壯雖沒讀過書,但出身戶房,算數(shù)還是有些基礎,他自信能讓龐雨當眾出丑,縣丞還沒法怪罪自己。
縣丞皺皺眉頭,瞟了一眼龐雨,見他神態(tài)從容眼神清澈,全然不是一個傻子模樣,在心里嘀咕兩句,傻子開竅聽說過,開竅就能算數(shù)卻是聞所未聞。
此時大庭廣眾,形勢如此,龐雨要是沒點才學,縣丞已不可能強行千金市骨。
“既是皂班的人,王班頭又自告奮勇,那你便出些衙門常用的計數(shù)之事,務要著實堪用,不可繁雜花俏,趙司吏你找人打算盤,便當個見證,龐雨和王班頭都上堂來?!?
趙司吏立即下堂去戶房拿了一把算盤,堂下眾人聽了都交頭接耳,衙門早堂少有這么有趣的時候。
大伙也都看出來了,縣丞想給龐雨一根桿兒,龐雨想順著爬上去,王大壯不敢去碰那根桿,但想扯著龐雨的褲腳,不讓他往上爬。
縣丞語中暗示王大壯不要出太難的題,又讓戶房的趙司吏當裁判,仍是給了龐雨一些便利,其他的就看龐雨自己的了。
龐雨大步上了月臺,王大壯走在前面,龐雨見王大壯跪拜縣丞,趕緊也跟著跪拜,按明代的規(guī)矩,并非是見官都要跪拜,但直管的坐堂官問事回話是需要跪的,既是入鄉(xiāng)隨俗,龐雨也沒有什么心理障礙。
起得身來,龐雨低頭掃視一遍堂上,皆是雜官各房司吏,算是桐城官場的最高階層了,他們看龐雨的眼神都并不排斥,而是好奇中又帶著點嘲笑。
經(jīng)過余先生時,余先生低頭垂目,沒有與龐雨眼神交流。
龐雨轉身面對著王大壯,堂下上百人等目光匯聚,龐雨前世見慣場面,人頭濟濟的會議報告是常有的事,此時毫不緊張,反而對這種眾人矚目的場景頗為興奮。
縣丞最后問龐雨道:“龐雨你可要算盤或是紙筆?”
龐雨躬身應道,“謝大人掛懷,屬下心算便可?!?
縣丞在心里罵了一句傻子,拿張紙記一下也要容易得多,不好再說什么,轉向王大壯道:“那王班頭可出題了?!?
王大壯皺眉想想,他在戶房當過數(shù)年皂隸,開口之時原本是想讓龐雨算一個里的田賦,連歷年老吏都頭痛的問題,他認為龐雨肯定是做不出來的。
不過縣丞說了實用又不能繁雜,王大壯不敢太過分,只能改換個簡單些的,但他認為也足以考倒龐雨。
“那某便考校龐雨一題,衙內(nèi)所需工食銀,便是戶房每年要用到的。
說有一縣衙之中,有門子十一名,每名工食銀六兩;皂隸二十七名,每名工食銀六兩一錢;馬快十一名,每名工食并草料銀一十六兩八錢;步快十七名,每名工食銀六兩二錢;壯班十九名,每名工食銀六兩三錢;燈夫六名,每名工食銀五兩;轎夫九名,每名工食銀五兩三錢…”堂下的議論聲越來越大,王大壯這每項倒都不算繁雜,但項數(shù)越來越多,戶房也是各項算完再總計,而王大壯是欺負龐雨心算,要龐雨一口算出總數(shù),還越說越快,分明違背了縣丞的囑咐,戶房那個書手邊打算盤還要一邊聽王大壯后面的數(shù)字,聽掉了幾個數(shù),此時已緊張得滿頭大汗,好在旁邊一個戶房書手見勢不妙,上前幫那算盤手記數(shù)。
王大壯還將一些整數(shù)變改以增加難度,比如轎夫原本十人成了九人,工食銀五兩變成了五兩三錢,三班原本都是六兩,他都給加了尾數(shù),各班還不一樣,衙門中大多數(shù)都知道實情,自然議論紛紛。
戶房的趙司吏眼見縣丞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輕輕的干咳了一聲。
王大壯原本來打算再加,聽了只得打住,但他覺得難道龐雨已經(jīng)是完全足夠了,鄙視的看著龐雨道:“你算出方才所列各項,共計工食銀是多…”不待王大壯說完,便聽一個聲音大聲答道,“七百一十八兩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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