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去世,故事本該結(jié)束。但老姑媽還在人世,自然把燈花的身后事講得頭頭是道。老姑媽荒誕地說,燈花自從成了靈魂,就在人世間自由了。她一輩子沒有走出過梅江,由于她的一雙小腳。但成為靈魂后,燈花就仿佛變回了大腳,可以任意隨意兒孫去各個地方,看著他們的世界。
當然,接下來這些事,老姑媽沒有再借托燈花的聲音,而是用她自己的聲音在講述。
每個月,蒜頭都要從縣城回老家一趟。父親留守在鄉(xiāng)下,一個人起居生活,而且守在老屋里,當然不放心。撿狗說,我這把年紀了,七十不留夜,八十不留餐,一旦人走了就壞了我家孫兒的屋子。
蒜頭往返在城鄉(xiāng)之間,除了看望父親,就是種地。梅江邊的土地不再像以前珍貴,人們對土地的感情突然涼了下來。
村里種地的就剩下一些老人,二季稻子只種一季,仍然有大量撂荒。分田到戶時蒜頭曾經(jīng)痛恨過土地,也一直教育兒子要努力讀書丟掉鋤頭,如今孩子們進城謀生了,土地真的丟下來了,反而十分難舍。
在往返之間,蒜頭感覺自己是在與時代的變遷賽跑,生怕有一天回家認不出那一片田園,那一片草木。從城市到鄉(xiāng)間,尤其說是看望父親,不如說是看望那片流過淚水淌下汗水的故土。
越來越多的人和事物在消逝。鄉(xiāng)村和城市同時褪下以前的臉容,仿佛傳說中那場庚申年的大水,仿佛洪水中那棵翻滾的大樟樹,在人世間掃蕩著曾經(jīng)的一切。走在縣城,車站變成了廣場,忠字門不見了影蹤,革委會大樓變成了大街和小區(qū)。
城市在,故鄉(xiāng)也在易容。梅江筑起了水庫,江水徹底停滯了下來,仿佛歲月在人間跑得累了,終于停下腳步。放排、走船的故事,失去了空間的對照。
沒有沙灘的梅江仿佛不是梅江,沒有流動的江河仿佛不是江河,但兩岸的青山還是青山,而且重新綠了起來,鄉(xiāng)親們用電照明做飯,柴草從此恣意生長。
小鎮(zhèn)的石門坊和石板街早就不見了影蹤,木板店鋪和青磚小院換成了四五層的樓房,使小鎮(zhèn)的街巷更加狹窄。走出小鎮(zhèn),熟悉的菜地長出青草,一些踩過的土路突然消失,古舊的土屋一間間在時光的手指下軟塌下去,委落成泥。
有一天,撿狗好久沒有下地,叫蒜頭把鋤頭拿到菜地,他要去動動手腳。蒜頭扛著鋤頭,他柱著拐杖,兩人一前一后去往井邊的菜地。來到燈花墓前,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在菜地上,蒜頭陪著父親鋤草。
時間仿佛青草,在土地里產(chǎn)生,又土地上被鋤掉,但終又回到土地上。山坳里非常寂靜,鳴蟬嘶叫著,聲音蓋住了整個村子。撿狗說,人啊人,土地里生,又要歸到土地里去,這就是人的一輩子啊!
蒜頭說,我剛從大隊部回家,對土地是多么痛恨,人到中年做農(nóng)活,我就是學不好,每年就我們家的地收種得最慢。轉(zhuǎn)眼二十年了,年輕人沒人愿意學種地,我們這輩人,是最后的農(nóng)民。撿狗說,我們在一天就種一天地,兒孫自有兒孫福,就讓他們?nèi)グ桑?
這天晚上,撿狗抱著燈花的瓷像睡著了,再沒有醒來。蒜頭一早起來去送飯,才發(fā)現(xiàn)父親走了。蒜頭把父親葬在燈花邊上。又過了幾年,燈花和兩個兒子,終于在梅江邊的老井邊團聚。
河村的青山,多了奇特的墓地。在青山高處,是有財有玉兄弟合墓。在井邊,是燈花母子三墓相連。
葬了父親,蒜頭把祖上留下的那塊青磚抱回了土屋,放在燈花的瓷像邊,刻著燈花的名字。獨依看了看神案,果然有這樣一塊紀念物。
不久,小鎮(zhèn)傳來消息,有人看到白鷺鎮(zhèn)松林茂盛,要辦起松油加工廠,想租蒜頭的土屋。蒜頭坐在返鄉(xiāng)的車子上,準備回去簽出租合同。
車上,蒜頭想著那棟房子。從父親手上建起,轉(zhuǎn)眼已經(jīng)半個世紀。它像久別的親友,不斷地等著與他見面。車子搖晃,蒜頭昏昏欲睡,看見了金狗。
蒜頭說,你雖然掙了大錢,但欠著我兩百斤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