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桌上,鄧祭酒夾到的,是太學(xué)生們特地放到他面前的鴨鵝饅頭。
鴨肉如果處理不好,本來就很容易有一股子騷味,而放了一天半,復(fù)熱兩回的鴨肉,那鴨騷味更是活潑異?!獩]有全部發(fā)臭,而是半臭不臭。
鄧祭酒一口下去,就被不新鮮的騷臭味給噎得在喉嚨里,余味繞喉,繞得他險些打嘔。
他強逼著自己吃了進去,忙壓了好幾口水,一抬頭,就見一桌人,尤其天子,都看了過來。
學(xué)生的饅頭,跟自己這一向吃的,完全兩樣,再兼賈常名聲在外,最近又因采買饅頭的事情,鬧得很是難看,鄧祭酒官場多年,幾乎立刻就想清楚了里頭關(guān)竅所在。
他滿頭都是汗,忙起身賠罪道:“臣失察,竟叫膳房如此失職……”
“朕歷年撥銀,不是為了給太學(xué)生吃這個的!”
趙昱說著,將手中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當(dāng)今以寬厚聞名,這樣一句話,這樣一個動作,已經(jīng)足夠叫下頭人惶恐不安。
一干學(xué)官慌忙請罪,鄧祭酒更是急急做出保證,道:“臣定當(dāng)徹查整改!”
當(dāng)著一干人等的面,不知事情經(jīng)過,趙昱自然不會過分斥責(zé),但也無心再留。
他興起而來,最后啃了兩口餿饅頭,敗興而歸。
***
才送走圣駕,一回到教舍,鄧祭酒就黑下了臉,把國子監(jiān)大司成叫了過來。
一番商議之后,很快,國子監(jiān)就對太學(xué)膳房進行了徹查。
沒費多少功夫,餿饅頭的來歷已經(jīng)水落石出——原是國子監(jiān)丞賈常家中小妾的表兄剛開的食鋪所供。
天子親至巡查,本來是一樁露臉的事,結(jié)果居然最后露了個大紅屁股。
太學(xué)學(xué)生、膳房貼補,俱是朝廷撥銀,最后把膳房做成這個樣子,鄧祭酒同大司成作為主官,難逃干系。
二人不敢輕拿輕放,順著饅頭繼續(xù)往下查問。
膳房的人工雇傭、食材采買、房屋修繕、廚具更換,等等等等,只要詳查,都能在后頭找出那一位賈官人的身影。
到了這里,鄧祭酒就打住了手。
他一面使人外出送信,另一面,把賈常移交給了大理寺。
天子前腳親臨太學(xué),摔了筷子,后腳國子監(jiān)就送來一個貪污受賄的國子監(jiān)丞,大理寺又不是傻,自然辦得極快。
沒幾天,賈常的罪行就暴露殆盡。
除卻吃拿卡要,收受賄賂,他還使人另外設(shè)了牙行、菜肉鋪子等等,銀錢先給對應(yīng)的行檔,再由那一個行當(dāng)去找真正供應(yīng)的菜檔、肉檔。
兩貫的工錢,經(jīng)過逐層盤剝,發(fā)到真正下頭干活的雜役手上,就只剩下八百文,被抽了近半,至于菜肉行,收到一貫錢,花出去進行采買的,能有個三百文就不錯了。
他的行事固然巧妙,但事情只要做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如何經(jīng)得起查?
按大魏律,官員受贓而不枉法者,以絹帛匹數(shù)計贓量刑,贓值一匹,杖九十,每增一匹,罪加一等,如若累計到三十匹,當(dāng)處流放再加苦役。
以賈常所貪財物,隨隨便便都到了三百匹,足夠他流放到天涯海角。
判決還未出,賈常受審時候就已經(jīng)嚇暈了好幾回,一場不過半個時辰的訊問,他屢次嚎啕大哭,一度不能繼續(xù)。
這一頭大理寺還在審嫌犯,那一頭,鄧祭酒送的信,和賈常家人求援的信,幾乎是前后腳送進了浚儀橋街上的一處宅子里。
那宅子極大,與其說是宅院,不如說是林苑。
浚儀橋街緊鄰大內(nèi),寸土寸金,能在此處坐擁這樣大宅邸,主人身份可見一斑。
書房里,宅院的主人先后拆開了兩份信,只稍稍看了一眼,就扔到了一邊。
他邊上站著一個管事,正作回話。
“……賈常的兒子跪在外頭哭求,請王爺看在其父多年辛苦的份上,搭把手,因賈官人身體不好,經(jīng)不起打,至于流放,就更經(jīng)受不住了……”
那主人坐在桌后,聽到此處,張口打斷道:“他自己犯蠢,還要我來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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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說著,那主人一拍桌,罵道:“他自己不長腦子嗎?你看看姓鄧的怎么說的,人剛剛下獄,太學(xué)上下奔走相慶!不過才去兩年,他怎么把名聲搞得這么差,聽說前一向還跟幾個太學(xué)老頭子鬧得差點打起來?!?
他一擺手,道:“趕緊把人打發(fā)走!”
管事的忙應(yīng)了,推出門去。
走到門口,此人回轉(zhuǎn)過頭,見得里邊自己主家拿著琉璃鏡對著面前一只古瓷碗看來看去,心情絲毫不受影響的樣子,他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
那一只古瓷碗,正是賈常前次送來。
兩年間,前者撈得固然多,送來的,卻是同樣也不少,但出了事,王爺全不理會不說,對其家中小兒也那樣無情……
這些年里,王爺仗著先皇駕崩之后,天子乃是過繼侄兒,輩分矮了一層,而太后也不好管小叔子,倒是占了不少便宜。
但隨著天子圣駕漸穩(wěn),動作漸多,慢慢的,王爺?shù)娜兆右膊惶眠^起來。
從前順風(fēng)順水時候看不出來的毛病,此時遇到事,一下子就露出了本性。
賈常貪那樣多,很難說有多少是為了給魯王府這個靠山送禮,然而最后落得這樣一個下場,王爺連一句話都懶得幫忙說。
實在令人心寒……
***
賈常停職、去職、押解進大理寺,一系列動作辦得極快,只過了沒兩天,新的國子監(jiān)丞就走馬上任了。
新官人一到任,就開始大刀闊斧整改起來。
換了采買,換了雜役,雖不至于煥然一新,但是很明顯,沒幾日,膳房的水準就回升了不少。
冷眼看了兩日,又向人打聽了新來的國子監(jiān)丞性格、行事,曹夫子再一回提著饅頭上了門。
新官人客客氣氣收下了饅頭,親自將曹夫子送出了門,回得屋子里,自己一天把八個饅頭都吃了個干凈。
賈常被太學(xué)上下被罵得狗血淋頭的事例在前,新官人不敢亂來,讓上內(nèi)外三舍各齋齋長搜集了學(xué)齋中學(xué)子意見,一齊送了回來,以做參考,自己又使人找了些做饅頭的食肆、食鋪過來一起對比。
數(shù)十個學(xué)齋,收集回來的意見卻驚人的一致,幾乎個個學(xué)齋的學(xué)生都吵嚷著要吃“宋記”饅頭。
眾人不但要吃宋記饅頭,還請采買卷粉、糯米飯、燒麥、雪蒸糕、飲子等等宋記吃食。
太學(xué)膳房,畢竟要以公廚為主,若是一口氣在外采買太多,實在不甚好看,但饅頭的情報已經(jīng)批了,倒是不妨事的。
沒兩天,國子監(jiān)就有人上門,向宋妙要了報價,又買了饅頭品樣。
只要沒有盤外招,宋記的吃食從來不懼旁人。
太學(xué)膳房比對各家食肆、食鋪,宋記饅頭雖然在價格上沒有什么優(yōu)勢,但是口味、食材、品種等等方面,最為出挑,再又考慮到師、生呼聲甚大,當(dāng)天下午,膳房就同宋記簽了契,次日起每日向太學(xué)供給各色饅頭。
同日,等到申時左近,下了課的曹夫子不著急回家,而是急吼吼叫了馬車,將自己送到了宋記門口。
他邁著方步,昂著頭,努力挺著胸,嚯赫嚯赫地進了宋記的門。
“小宋啊,老夫這陣子頗有些動腦傷神,明天晌午想吃點子肉補一補,若有肥肉最佳——你這里方不方便,成不成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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