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教主話語平淡。
一句話間。
卻是將孫悟空可能提出的庇護請求扼殺在搖籃中。
開玩笑。
孫悟空是什么身份？
他如今是被天道不容，被三界追殺的逆亂之源。
天道通緝犯！
反觀通天教主是什么身份？
是親歷封神大戰(zhàn)，看著萬仙隕落，截教道統(tǒng)斷絕的圣人。
他比誰都清楚天道之威。
逆天？
通天教主虛影中的記憶浮現(xiàn)：誅仙陣破，萬仙喋血。碧游宮空，道統(tǒng)凋零。
那份痛楚烙印在他圣魂深處。
逆?zhèn)€屁?。?
如今截教有了復(fù)蘇之機，能保留一線生機，他已滿足。
再為一個猴子，去觸碰天道？
絕無可能。
這就是圣人的決斷，現(xiàn)實，不容置喙。
聲音散去。
孫悟空依舊站立，破妄金瞳的光芒暗了一瞬，又復(fù)亮起。
他并不意外。
這才是圣人。
這才是執(zhí)掌棋局者該有的姿態(tài)。
若對方答應(yīng)，他反而要懷疑有詐。
想到這里，他臉上的神情斂去。
轉(zhuǎn)而。
孫悟空咧嘴一笑。
“嘿嘿?！?
“圣人明鑒！”
“俺老孫雖然膽大，卻還沒癡心妄想到奢求圣人為了我一妖，再去與那天道掰掰手腕。”
他拍了拍胸膛，自嘲道：
“這山芋燙手，俺老孫自己捧著都覺得燒得慌，又豈敢丟給圣人，污了您的清凈？”
他沒有怨懟，沒有失落。
不像一個剛被拒絕的求助者。
孫悟空的自知與懂進退，讓通天教主的劍意虛影泛起漣漪。
這猴子……
有點意思。
不是個只會揮棒子的莽夫。
“哦？”
通天教主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審視。
“那你費盡周折見本座，所為何事？”
“莫非，真的只是想來與本座這道虛影閑話家常？”
圣人語間帶著調(diào)侃。
話音落下。
“嘿嘿，閑話家常，俺老孫哪有那個膽子?！?
孫悟空的笑容收斂。
前一刻還在笑，下一瞬，他目光鎖定通天教主的虛影。
他的氣勢變了。
而后。
他一字一頓，聲音沉重。
“俺老孫此來，不求庇護，只求解惑！”
“斗膽請教圣人，您是如何看待，如今這天道大勢的？”
他的聲音加重，字字從喉嚨擠出。
“尤其是……俺老孫這顆棋子！”
“于當(dāng)今大勢之中，究竟會落得一個什么樣的下場？”
問出這句話時，孫悟空的拳頭攥緊。
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圣人，圣人！
高坐九天，俯瞰紀元更迭，眾生輪回。
他們的眼界超越時空。
他們的看法，在某種程度上便預(yù)示著未來。
圣人一念，洞悉過去未來！
當(dāng)孫悟空的問話響徹空間。
通天教主，沉默了。
那道劍意虛影凝滯一瞬，然后顫動起來。
仿佛這個問題，觸及了某種禁忌。
良久。
那仿佛來自亙古之前的大道綸音，才再次在這片死寂的空間中緩緩響起。
這一次，聲音里帶著一股無法喻的滄桑與厚重。
“天道大勢，浩浩湯湯?！?
“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僅僅十二個字，卻仿佛道盡了從古至今，所有逆天者的悲涼宿命。
通天教主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將那凡人無法窺探的真實，用一種可以被理解的方式闡述出來。
“西游量劫，乃是天道運轉(zhuǎn)的必然一環(huán)?！?
“其根本目的，在于佛法東傳，借此梳理天地因果，穩(wěn)固三界現(xiàn)有的秩序?！?
“而你，孫悟空……”
通天教主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無盡時空，落在了這只石猴的本源之上。
“你本是此番量劫之中，最為關(guān)鍵的應(yīng)劫之子，是牽引無邊劫氣的核心?！?
“你，本該應(yīng)運而生?！?
通天教主的聲音平鋪直敘，沒有絲毫感情，卻讓孫悟空的呼吸為之一滯。
“按照早已譜寫好的定數(shù)……”
“你當(dāng)皈依佛門，戴上那金箍，褪去一身野性，死心塌地護持那東土和尚西行取經(jīng)。”
“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最終抵達靈山，成就所謂的‘斗戰(zhàn)勝佛’之正果?！?
“以此，圓滿此番量劫，所產(chǎn)生的功德與氣運，盡數(shù)歸于佛門，用以滋養(yǎng)天道，使其更加穩(wěn)固。”
事到如今。
通天教主都是沒什么好隱瞞的了。
這些事，于圣人而，早已是攤開在棋盤上的陽謀。
如今說了，也就說了。
“至于你？”
通天教主的聲音響起，周遭光線隨之扭曲。
他看著孫悟空，眸子里倒映不出任何身影，只有一片混沌。
“你如今上躥下跳，攪亂命數(shù)，救截教門人，抗佛拒天，看似風(fēng)光，但亦不過是白折騰罷了?！?
每一個字，都砸在孫悟空心頭。
他救下的那些名字，他逆轉(zhuǎn)的那些宿命，他引以為傲的抗?fàn)?，在圣人口中，竟只配得上“上躥下跳”四個字。
“天道之所以尚未對你降下雷霆之怒，非是不能，而是……”
通天教主頓了頓，吐出一句話。
“尚未將你真正放在眼里罷了。”
轟！
這一句話，讓孫悟空血氣直沖頭頂，渾身骨骼都在呻吟。
他大鬧天宮，戰(zhàn)退諸佛，自以為攪得三界天翻地覆，是天道都無法忽視的變數(shù)。
到頭來，竟然只是一個尚未被正視的存在？
“你所做的一切，在天道看來，或許尚在變數(shù)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
通天教主的聲音繼續(xù)響起，像在陳述天理。
“又或者說，是算計的一部分?！?
“但若你繼續(xù)下去，真正觸及核心，阻礙大勢的話……”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停止。
大殿內(nèi)，陷入死寂。
后續(xù)的話，他并未道盡。
可那未盡之，卻化作陰影，籠罩在孫悟空的心間。
他甚至能“看”到那結(jié)局。
天道之眼睜開，雷霆傾瀉，他如今的混元金仙道軀，連同他的意志，都將在瞬間化為齏粉，不復(fù)存在。
結(jié)果？
死路一條！
然而這些，他皆已知曉。
在那審判之中，他卻抓住了另外一根刺。
一根刺穿他驕傲的刺。
尚未放在眼里！
屈辱感如同巖漿，從心臟噴涌而出，流遍全身！
他手中的金箍棒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緒，發(fā)出一陣嗡鳴，棒身上的神紋明暗。
但他知道，通天教主說的，是現(xiàn)實！
在天道的運轉(zhuǎn)邏輯面前，他如今的成就與戰(zhàn)力，確實不夠看！
“呵……”
孫悟空喉嚨里滾出一聲笑。
那笑聲里有自嘲，有不甘，更有自尊被碾碎后凝結(jié)的瘋狂。
他抬起頭，破妄金瞳中的火焰在黯淡后，燃燒得更盛。
“圣人此，雖然扎心，卻是實話?！?
他的聲音不再張揚，卻有了重量。
“螻蟻尚且貪生，俺老孫不想坐以待斃。”
這句話，他說得極慢。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血腥味。
他生于天地，不敬神佛，不拜鬼神，所求的，本就是一個逍遙自在。
可命運的枷鎖卻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逼得他不得不戰(zhàn)，不得不反。
如今，他更是知曉了頭頂那片天。
“只是，如今俺老孫跟腳雖為混沌魔猿，修至混元金仙，可前路不明，混元大羅之境如同鏡花水月?！?
他第一次在圣人面前，剖開了自己的虛實與困境。
到了這個關(guān)頭，再裝腔作勢，已無意義。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道行在混元金仙這一步，已經(jīng)觸摸到了一層壁障。
那壁障之后，便是混元大羅的風(fēng)光。
可那一步，卻隔著天與地的距離。
他能看到，卻觸摸不到。
“若不能踏出那一步，終究是圣人抬手便可碾死的螻蟻罷了?！?
這份清醒，這份直面自身渺小的勇氣，讓通天教主的眸子第一次泛起漣漪。
他側(cè)目。
這猴子，與他見過的生靈都不同。
非因跟腳，非因戰(zhàn)力。
而是因他窺見真相后，沒有崩潰退縮，反而將絕望化作燃料。
“你倒是有幾分自知之明?！?
通天教主開口，語氣似乎有了一絲松動。
“混元大羅金仙，超脫天道，自成規(guī)則，此路之難，遠超你的想象?！?
每一個字，都在孫悟空的識海中炸響。
超脫天道！
自成規(guī)則！
這八個字，闡述了一種他未曾想過的境界。
那不再是借用天地之力，而是自身便成為一片“天地”，自身便是一條“規(guī)則”！
“便是吾等三清，盤古正宗，得開天遺澤，亦曾欲以力證道，最終卻都不得不借助鴻蒙紫氣，退而求其次，成就天道圣人?！?
通天教主提及這段秘辛。
他提到了自己，提到了太上，提到了元始。
提到了他們盤古正宗的出身！
提到了他們開天功德的遺澤！
可即便是他們，在那“以力證道”之路上，也失敗了。
退而求其次。
借助鴻蒙紫氣。
成就天道圣人。
他提及這樁關(guān)乎自身道途的舊事，提及自己的妥協(xié)。
語氣中不見喜怒。
“為何？”
“莫非此路當(dāng)真已斷？”
孫悟空忍不住追問，瞳孔盯著那劍意虛影，試圖從中捕捉到轉(zhuǎn)機。
周遭的空氣，因這番問對而變得粘稠。
趙公明與無當(dāng)圣母等人，連呼吸都下意識放緩，生怕驚擾了這圣人對話。
“斷，倒也未必完全斷絕?！?
通天教主的聲音傳來，其中蘊含著力量。
那聲音仿佛并非從虛影中發(fā)出，而是直接在每個人的神魂深處響起，每一個音節(jié)都化作一枚道紋，烙印下痕跡。
他緩緩道來。
“開天之后，洪荒天道完善，法則穩(wěn)固，已不容許再有凌駕其上的混元大羅誕生?！?
此一出，孫悟空只覺得腦海中轟然一響。
眼前仿佛展開了一幅畫卷。
那是一張覆蓋三界的網(wǎng)。萬物生靈，皆在網(wǎng)中。
圣人，是網(wǎng)中權(quán)限最高的節(jié)點。
而混元大羅，便是要成為那織網(wǎng)者，要跳出這張網(wǎng)，甚至是在這張網(wǎng)上再覆蓋一張屬于自己的網(wǎng)。
天道，豈能容忍？
“欲要走通此路，所需積累，非大造化不可承受?！?
“更需在天道之外，尋得機緣，凝聚自身的混元道果?！?
通天教主的話語沒有遮掩，字字砸在孫悟空心頭。
“此道難，難如上青天！”
他并未給出修行法門，也沒有指點生路。
但這番闡述，比無天的話更透徹。
它不給希望，只揭示現(xiàn)實。
點明了混元大羅之路的本質(zhì)。
那不是修行。
是戰(zhàn)爭！
與天爭，與道爭！
是在命運之網(wǎng)上，用自己的血與骨，撕開一道口子！
是在這不容新神的宇宙里，開辟出可能！
一時間，孫悟空血液奔涌，燃燒。
他的戰(zhàn)意被點燃。
胸膛里的石心搏動，每一次跳動都在吶喊。
戰(zhàn)！戰(zhàn)！戰(zhàn)！
同時，他又感到沉重。
前路是絕壁，上面沒有路，只有攀登者留下的血跡。
他胸膛起伏，將戰(zhàn)意壓下。
而后，他彎下脊梁，對著劍意虛影，再度躬身。
這一次，他拜得心服。
“多謝圣人指點迷津！”
這一拜，拜的不是希望，而是這份揭示真相的坦誠。
聞，通天教主的神念虛影晃動，光芒明滅，能量即將耗盡。
“指點談不上，不過是陳述事實罷了。”
聲音聽不出喜怒。
“小猴子，看在你于截教有恩的份上，本座可以對你所作所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此話一落，旁邊的趙公明與無當(dāng)圣母心頭一震。
這句承諾的分量，他們比誰都清楚。
圣人默許！
在這個時代，天道大勢會碾碎任何變數(shù)。
圣人一句默許，意味著孫悟空擁有了一張底牌。
“只要你不將禍水引至黎山，不挑戰(zhàn)天道底線，本座便可當(dāng)做沒看見?！?
“但若要本座出手助你，卻是休想?！?
“如今大勢，尚容不得本座為你這變數(shù)與天道撕破臉皮?！?
這已是通天教主能給出的承諾極限。
默許，但不支持。
這是一種平衡，是圣人的博弈與態(tài)度。
他給了孫悟空一片可以折騰的天空，但天空的高度，取決于孫悟空自己，也取決于天道的容忍度。
一旦越界，他不會出手。
然而，就在劍意虛影光芒變?nèi)酰磳⑾⒌膭x那。
孫悟空眼中，兩道金光射出！
那光芒里不再有迷茫，只有戰(zhàn)意！
而后，他抬頭！
揚起頭顱，挺直脊梁，氣勢變化！
不再是求道者，而是挑戰(zhàn)者！
一道聲音從他胸膛迸發(fā)，炸響在每個人的神魂之中。
“圣人！”
兩個字，讓即將消散的劍意虛影一頓。
孫悟空的目光穿透虛空，直視圣人意志的源頭，一字一句道：
“若俺老孫說，偏要逆了大勢，改了定數(shù)呢？！”
此一出，天地俱靜。
如同一道神雷，在黎山之頂，在所有人心頭炸響。
趙公明臉上血色褪盡，腳步踉蹌。
無當(dāng)圣母失色，睜大雙眼看著孫悟空的背影，眼神里是驚駭。
瘋了！
這猴頭一定是瘋了！
逆大勢？改定數(shù)？
那是何等概念？那是連圣人都要順應(yīng)的禁忌。
那是與洪荒天地為敵，與天道意志宣戰(zhàn)！
他們的師尊，通天教主，剛剛才明無法為此與天道撕破臉皮。
你一只尚未成道的猴子，憑什么？怎敢？！
即將消散的通天教主虛影，因這一問而凝實。
光芒重新匯聚。
一道目光再次聚焦在孫悟空身上。
那目光有了變化，帶著驚奇。
“哦？”
聲音不高，卻如萬千劍鳴歸于一點，穿透時空，直抵神魂。
通天教主的聲音變了。
不再是俯瞰螻蟻的疏離。
那股恐怖劍意收斂鋒芒，透出新的意味。
那是審視，是探究，像巨獸睜開了雙眼。
興致，被勾起來了。
“逆大勢？改定數(shù)？”
聲音響起，每個字都化作道則，在孫悟空的元神世界里掀起波瀾。
“就憑你？”
這三個字不帶情緒，卻比劍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