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
這兩個(gè)字，穿透了唐玄奘的禪心。
“譬如你今日之法會，亦非慈悲?！?
孫悟空一開口，便指向法會的根基。
唐玄奘眉頭一擰，睜開眼，目光中帶著慍怒。
孫悟空無視他的神情，繼續(xù)開口，聲音更冷。
“亡靈需你誦經(jīng)才得安？”
“善信需你引路才向善？”
話音未落，他向前一步。
唐玄奘的心也跟著一跳。
“你看階下百官，哪個(gè)不是為求太宗龍顏悅？”
“你看那佛前香火，哪一縷不是為換靈山功德簿上名？”
“你以為你是引路人，不過是靈山遞出的簽，太宗手里的棋?！?
每個(gè)字，都砸在唐玄奘心頭。
他不是引路人？
他是……簽？是棋？
“你度的從不是眾生，是佛門要的歸順，是帝王要的安穩(wěn)?！?
此一出，空氣死寂。
唐玄奘的面色瞬間變得蒼白，那是一種信仰被人生生從體內(nèi)抽離的失血感。
他嘴唇翕動(dòng)，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出家人不打誑語，佛門慈悲，怎會如此？”
他不愿意，也不能接受。
他自幼研修佛法，視慈悲為圭臬，視普度眾生為畢生宏愿。
可眼前這人，卻將他的一切，貶斥為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慈悲？”
孫悟空聽聞此，竟仰頭大笑起來。
笑聲狂放不羈，帶著無盡的嘲弄與悲涼，在這輝煌的禪院中回蕩。
那笑聲震得房梁上的木屑簌簌落下，仿佛整座禪院都在這笑聲中搖搖欲墜。
他笑聲一收，金瞳驟然鎖死唐玄奘。
“為何眾生的命運(yùn)要由神佛預(yù)先安排？”
“為何追求自我就要被定義為妖，被鎮(zhèn)壓？”
“為何善人一生行善，卻難得正果，為何惡人一世為惡，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
“佛不是眾生平等嗎？可為何卻需要世人跪拜，供給香火才肯庇護(hù)世人？”
一問，比一問更加尖銳。
一問，比一問更加誅心。
唐玄奘每聽一句，臉色便蒼白一分。
他引以為傲的佛法經(jīng)義，在這些簡單粗暴的質(zhì)問面前，竟顯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
他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自己張開嘴，一個(gè)字也說不出來。
是啊……為何？
經(jīng)書上沒有答案。
師長們沒有教過。
孫悟空步步緊逼，周身散發(fā)出的桀驁氣息，壓得整個(gè)法會現(xiàn)場的空氣都沉重粘稠。
“至于你口口聲聲所的佛，在哪里？”
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在那尊巨大的佛像上，嘴角勾起一抹極盡蔑視的弧度。
“你叫一聲讓他出來，我看看！”
……
孫悟空之鑿鑿，接連發(fā)問，字字句句，都化作無形的利刃，剖開佛法的華美外衣，露出其下令人不敢直視的根骨。
一時(shí)之間。
唐玄奘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耳邊梵音不再，只剩下無盡的嗡鳴。
他仿佛墜入無邊苦海，四周是滔天巨浪，而他賴以為渡的舟，正在寸寸碎裂。
他該如何解答？
他窮盡畢生所學(xué)，也無法回答這些驚世駭俗的質(zhì)問。
為何？
為何？
這個(gè)答案，他說不出來。
也無法回答。
他的額頭滲出冷汗，順著臉頰滑落，滴在他的袈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孫悟空看著唐玄奘，聲音響起，帶著冷意。
“你念的是佛經(jīng)，還是他們編的順理？”
這句話，讓唐玄奘身體一顫。
“你若要度眾生，先度你自己，看看你袈裟下，有沒有棋子的印子。”
孫悟空說著，眼中光芒亮起，似要焚盡虛偽。
他壓低聲音湊近，話語帶著魔力。
“你可知你這十世好人，每一世如何死的？”
“又為何而死？”
這兩個(gè)問題，像冰針刺入唐玄奘的靈魂。
唐玄奘身體一震。
他抬起頭，眼神迷惘。
“十世修行？”
聲音從他喉嚨擠出，沙啞無比。
“上仙此何意？”
“貧僧從未聽聞?！?
他是金蟬子轉(zhuǎn)世，卻已忘卻前塵。
他只知自己是僧人唐玄奘，今生便是全部。
“何意？”
孫悟空一步踏出，身影已到唐玄奘面前。
他金眸亮起，光芒迸射，似要洞穿唐玄奘的靈魂。
“你被西天靈山，算計(jì)了九世！”
孫悟空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雷。
“這是你的第十世！”
“若非俺老孫今日前來，你這一世，也難逃前九世的命運(yùn)?！?
他咧嘴露出牙，笑容嘲弄。
“死在取經(jīng)路上，為他人做嫁衣裳！”
話語擲地有聲的傳入唐玄奘耳中。
“什么？！”
唐玄奘臉上血色褪盡。
他踉蹌后退，撞在身后的經(jīng)架上。
“哐當(dāng)——！”
經(jīng)架傾倒。
佛經(jīng)、孤本散落，將他半身掩埋。
紙頁飛舞。唐玄奘毫無所覺。
他心中翻騰。
孫悟空的話如閃電，劈在他的靈臺，讓他神魂搖曳。
“算計(jì)？九世？死在取經(jīng)路？”
他喃喃自語，聲音顫抖。
“上仙，此話……從何說起？”
唐玄奘抬起頭，目光渙散，想在孫悟空臉上找到玩笑的痕跡。
他信佛，經(jīng)文倒背如流，西天靈山是他的歸宿。
現(xiàn)在，有人告訴他，那圣地是陰謀的源頭。
這比刀剜心口更讓他痛苦。
但眼前猴子的氣度與威嚴(yán)，讓他無法質(zhì)疑。
論與氣場在他心中撕扯，讓他混亂。
“不信？”
孫悟空嘴角勾起，帶著看透棋局的憐憫。
“看來不讓你親眼看看，你是不會清醒了?！?
他冷笑，帶著不耐。
“也罷，便讓你憶起前塵，看看你這十世好人，是怎么個(gè)好法！”
話音落，房內(nèi)光線變暗。
孫悟空并指如劍，金光在指尖吞吐，扭曲了空間。
他手臂一振，手指已向唐玄奘眉心點(diǎn)去！
太快了。
唐玄奘瞳孔收縮，只看到一道金線在眼前放大，來不及反應(yīng)。
指尖觸碰眉心。
沒有沖擊力，只有一股冰涼感。
下一刻，一股信息洪流沖入他的識海！
“唔！”
一聲悶哼從唐玄奘喉嚨擠出。
疼痛讓他眼前一黑，雙膝跪倒在地，抱著頭顱。
他身體抽搐，青筋從脖頸蔓延到額角。
無數(shù)畫面在他腦海中閃現(xiàn)、回放。
那不是別人的故事。
每一個(gè)畫面的主角，都是他自己！
第一世。
他是個(gè)苦行僧，懷著宏愿西行。
走出邊關(guān)，來到流沙之地。
黃沙漫天，他口干舌燥，一步一個(gè)腳印。
在河邊，被水中黑影拖入河底。
河水灌入口鼻，他最后看到一張巨口。
骨沉河底。
第二世。
他是個(gè)高僧，帶著弟子西行。
翻越荒山時(shí)，遇到山賊。
他交出財(cái)物。
山賊要搶干糧時(shí)，他拒絕了。
那是他們活命的希望。
亂刀落下，血染僧袍。
他倒下時(shí)，眼中是悲憫。
曝尸荒野，被野狗分食。
第三世。
他白天隱匿，夜晚趕路，躲過匪盜，繞過了流沙河。
在一條江邊，一陣黑風(fēng)刮起。
風(fēng)聲如鬼哭。
他被卷上高空，身體被力量撕扯。
尸骨無存。
第四世、第五世、第六世……
直至第九世！
一幕幕在唐玄奘意識中炸開。
每一世的他，都懷著信念，前往西天求取真經(jīng)。
每一世的他，都死在半途。
被妖魔吞噬，連同經(jīng)卷與白馬。
因天災(zāi)殞命，山崩、地裂、雷擊。
遭遇山民，喝下一碗水后，毒發(fā)身亡。
死法不同。
結(jié)局一致。
功敗垂成。
隨著記憶涌現(xiàn)，另一層真相也浮出水面。
有一只手在操控他的命運(yùn)。
他要被虎妖追上時(shí)，會降下暴雨，沖垮道路，讓他逃生。
他身中劇毒時(shí)，會在山崖下發(fā)現(xiàn)解毒的藥。
他曾視為“奇跡”的事，此刻看來都是算計(jì)。
每一次死里逃生后，他總會踏入另一個(gè)絕境。
那只手在確保他死在“正確”的時(shí)間與地點(diǎn)。
他的西行，不是求取真經(jīng)的旅途。
那是一場安排好的戲。
他的生死，是戲臺上的情節(jié)。
“不！”
“這不是真的，怎么會這樣？”
唐玄奘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他感覺不到膝蓋的痛。
他的世界正在崩塌。
十世的記憶不是傳說，而是化作針，穿透神魂，刺入骨髓。
畫面在眼前出現(xiàn)。
第一世，他被流沙河的妖魔吞下。
第三世，他被強(qiáng)盜砍死，尸體被拋入河中。
第五世，他渡黑水河時(shí)被小龍暗算，沉尸河底。
第七世……
第九世……
每一次，他都懷揣佛心，朝西天靈山的方向去，以為在踐行功德。
每一次，結(jié)局都是死在途中，魂歸地府，被抹去記憶，投入新的輪回。
希望燃起，被掐滅。
燃起，再被掐滅。
一次又一次。
窒息感撕裂他的精神。
他腦海中，佛心發(fā)出“咔嚓”的聲響。
一道裂痕出現(xiàn)。
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裂紋蔓延，佛心布滿傷口，光芒變暗。
如果西行取經(jīng)是善舉，為何佛祖要讓他經(jīng)歷九世死亡？
那不是磨礪。
那是折磨。
如果佛法慈悲，為何要算計(jì)一個(gè)虔誠的弟子？
那不是考驗(yàn)。
那是玩弄。
這十世修行，是一場通往正果的修行……
還是一場用他九世性命鋪墊，只為成就這第十世的獻(xiàn)祭？
每一個(gè)念頭，都像錘子，砸在他的信仰上。
他猛地抬起頭，渙散的瞳孔重新聚焦，望向眼前那道身影。
孫悟空。
對方就這樣靜靜地立在那里，神情平靜，金色的瞳孔深處仿佛燃燒著火焰。
唐玄奘的嘴唇顫抖，牙齒都在打戰(zhàn)。
他想開口，卻發(fā)不出聲音，喉嚨里像堵著冰塊。
他看到了。
他從孫悟空的眼睛里，看到了憐憫，更看到了……理所當(dāng)然。
仿佛一切本該如此。
這個(gè)認(rèn)知，比九世的死亡更讓他感到寒冷。
一種源自靈魂的恐懼，攥緊了他的心臟。
“上仙！”
兩個(gè)字，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聲音沙啞。
“敢問……敢問貧僧這一世……”
他頓住了，后面的話哽在喉頭。
“還能活嗎？”
問出這句話的瞬間，唐玄奘自己都愣住了。
曾幾何時(shí)，他將生死置之度外。
可現(xiàn)在，當(dāng)他知曉了“取經(jīng)”背后的真相，求生，成了他唯一的念頭。
他開始不確定了。
他終于明白了。
自己前九世之所以失敗，成為妖魔的食物，不是因?yàn)椴粔蝌\，不是因?yàn)樾逓椴粔颉?
僅僅是因?yàn)?，無人庇護(hù)。
他就像一只被放養(yǎng)的羔羊，被告知只要能走到山的那一邊，就能成為神。
可沿途的豺狼虎豹，卻早已得到默許，可以隨時(shí)將他撕碎。
他的死亡，他的失敗，都只是棋盤上的計(jì)算。
但這第十世呢？
這一世，有什么不同？
如果這一世，依然沒有庇護(hù)，他是否還會像前九世一樣，在某個(gè)山頭，成為某個(gè)大妖的點(diǎn)心。
或者，在某場“意外”中，化為一捧黃土？
取經(jīng)成功，不是注定的。
他唐玄奘，也不是唯一的選擇。
或許，他只是候選人中的一個(gè)。
又或者，是那些存在，覺得時(shí)機(jī)已到，用他這一世來收官？
他的一切，都取決于別人的意志，而非自己的努力。
這個(gè)念頭，讓他通體冰寒。
唐玄奘眼中，屬于高僧的沉靜與睿智已經(jīng)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gè)凡人面對未知命運(yùn)的恐懼。
他看著孫悟空，眼神如同溺水者，抓向那唯一的浮木。
孫悟空將他所有的神情變化看在眼里。
從信仰崩塌的茫然，到記憶涌入的痛苦，再到此刻的恐懼。
他知道，火候到了。
這顆被佛門培育了十世的“道果”，外殼已被他敲碎，露出了里面的果核。
現(xiàn)在，該輪到他，在這顆果核上，烙下自己的印記了。
孫悟空那雙金色眼眸，驟然一亮。
那光芒，驅(qū)散了唐玄奘眼前的迷茫，也帶來了一股意志。
他嘴角上揚(yáng)，顯出自信與狂傲。
“簡單??！”
孫悟空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金石般的質(zhì)感，傳入唐玄奘的耳中，震散了他心中的恐懼。
“以前沒人護(hù)著你，你自然活不成?！?
這句話，像一道雷，劈中了唐玄奘內(nèi)心最脆弱的地方。
是啊，就是這么簡單。
無人庇護(hù)，所以會死。
孫悟空向前踏出一步，腳下的山石一顫。
一股氣勢從他身軀中散開。
“但這一世，不同了！”
他的聲音拔高，充滿了霸道。
唐玄奘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眼中的豪情，看著他身上那股要將天捅個(gè)窟窿的氣焰。
“有俺老孫在，倒要看看，哪個(gè)妖魔鬼怪，哪個(gè)幕后黑手，敢再動(dòng)你唐玄奘一根毫毛！”
話音未落，孫悟空一挺胸膛，氣焰直沖云霄。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唐玄奘，眼神如刀。
“俺老孫來庇護(hù)你！”
聞聽此，唐玄奘身軀一顫。
但片刻后，一個(gè)巨大的疑問，也出現(xiàn)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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