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之只覺得自已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沐瑤寫的?
讓他用沐淵亭的名字發(fā)表?
為什么?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顫抖著手,翻開了書的第一頁。
扉頁上,沒有前,沒有序章。
只有一行娟秀而有力的鋼筆字。
陳慶之看著那行字,整個人,如同被閃電擊中,僵在了原地。
那上面寫著:
獻給所有被我犧牲的同志,以及,那個我永遠無法抵達的新世界。
那一行字,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烙在陳慶之的腦海里。
他的手在發(fā)抖。
這本書,竟然是她寫的。
她讓他用他的名字發(fā)表。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抬起頭,看向沐淵亭。
“你看完了?”他的嗓子有些干。
沐淵亭點了點頭,面容平靜,但那份平靜之下,是早已被風(fēng)暴碾壓過的廢墟。
“看完了。”
“這書里……到底寫了什么?”陳慶之追問,他迫切地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能解釋這一切瘋狂的答案。
沐淵亭沒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那扇簡陋的窗前,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北境的冬天,總是這么壓抑。
“它寫了一個故事?!便鍦Y亭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一個叫保爾·柯察金的年輕人的故事?!?
保爾。
一個陌生的名字。
“他出身貧寒,很早就投身革命。他打過仗,負過傷,修過鐵路,當過干部。他將自已的一切,他的青春,他的健康,他的愛情,所有的一切,都獻給了他所信仰的那個事業(yè)。”
沐淵亭的敘述很平淡,沒有夾雜任何個人情緒。
可正是這種平淡,讓陳慶之的心,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在這之前,我以為我懂了她說的革命?!便鍦Y亭自嘲地笑了笑:“打倒皇權(quán),建立共和……我以為那就是全部了?!?
“我錯了?!?
“我們都錯了?!?
陳慶之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我們看到的,只是她想讓我們看到的。她說的社會,她說的平等,我一直覺得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存在于圣賢書中的大同世界?!?
“一個美好的,卻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夢。”
“直到我看了這本書。”
沐淵亭轉(zhuǎn)過身,看著陳慶之,那份沉靜的背后,是徹底的清醒。
“我才明白,那不是空想。那是一條路,一條需要用鮮血和鋼鐵鋪就的路。而她,比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更早地看清了這條路的全貌?!?
“她甚至……看清了路的盡頭?!?
陳慶之拿著書的手,不自覺地收緊:“她為什么要寫這本書?又為什么要用你的名字發(fā)表?”
“因為她做不了保爾。”沐淵亭的回答,像一把錐子,狠狠刺入陳慶之的心臟:“她要親手建立一個與保爾為敵的世界,一個需要被保爾們?nèi)ネ品氖澜??!?
“而我們,”沐淵亭的目光落在那本書上:“她希望我們,能成為保爾?!?
陳慶之的大腦,一片空白。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也許,就在這本書里?!便鍦Y亭指了指陳慶之手中的書。
“你自已看吧?!?
“看完,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沐淵亭說完,便轉(zhuǎn)身離去。
他走得很決絕,沒有一絲留戀。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帶上,房間里只剩下陳慶之一個人。
他站在原地,良久沒有動。
窗外的天色,愈發(fā)陰沉。
他低下頭,看著手中的書。
《鋼鐵的練成》。
他深吸一口氣,走到桌前,坐下,翻開了第一頁。
……
時間,在紙頁翻動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
陳慶之完全沉浸了進去。
他跟隨著那個叫保爾的年輕人,經(jīng)歷了一場場殘酷的戰(zhàn)爭,看到了一個舊世界的崩塌和一個新世界的誕生。
他看到了保爾的迷茫,看到了他的成長,看到了他如何將個人的情感,熔煉進那股名為“革命”的洪流之中。
當他讀到,保爾的戰(zhàn)友們?yōu)榱嗣C清內(nèi)部的敵人,成立了一個名為“契卡”的組織時,他的心臟猛地一縮。
書里寫道,這個組織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他們用最鐵血的手段,去審判和處決那些隱藏在人民內(nèi)部的叛徒、間諜和投機分子。
這不就是他苦苦思索,卻又不敢觸碰的那個答案嗎?
一個必要的,卻又無比危險的組織。
沐瑤用一本話本,用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將這個血淋淋的答案,擺在了他的面前。
他繼續(xù)往下讀。
他看到了保爾在和平年代,為了建設(shè)國家,在冰天雪地里修建鐵路,最終拖垮了身體。
他看到了保爾雙目失明,全身癱瘓,被禁錮在小小的房間里。
當所有人都以為他的人生已經(jīng)結(jié)束時,他卻靠著驚人的毅力,口述完成了自已的小說,用另一種方式,回到了戰(zhàn)斗的隊伍中。
陳慶之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沉重。
當他讀到全書最核心的那段話時,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對人來說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應(yīng)當這樣度過:當一個人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就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jīng)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
書頁上,保爾·柯察金的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
但屬于他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許久。
許久。
陳慶之緩緩地,重新坐了下來。
他撿起那本書,用手輕輕撫過那一行娟秀而有力的題字。
那股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痛苦,漸漸沉淀下來,化作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決然。
天,已經(jīng)亮了。
一縷晨光,從窗外透了進來,照亮了辦公室里的塵埃。
陳慶之合上了書。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地圖前。
他的目光,越過北境十六州,落在了遙遠的南方,落在了那座名為京城的,龐大的戰(zhàn)爭機器之上。
那里,有他此生最愛的女人。
那里,也有他此生最強大的敵人。
他的手,緩緩抬起,向著她敬了一個屬于工農(nóng)革命軍的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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