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耿走出帥帳。
夜風裹挾著硝煙與血的氣味,灌入他的口鼻,冰冷刺骨。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沐瑤那平靜到可怕的決斷,在反復回響。
“去對面?!?
“不是臥底。”
“是讓你投敵,完完全全的投敵?!?
荒唐。
這比讓他立刻帶兵去沖那道鋼鐵防線,還要荒唐。
遠處,已方的營地里傳來零星的歡呼聲,慶祝著這場史無前例的大勝。
那聲音此刻聽來,卻無比的遙遠和刺耳。
程耿沒有回自已的營帳,而是調轉方向,朝著一個被臨時圈起來,戒備森嚴的角落走去。
戰(zhàn)俘營。
營地很簡陋,只是用削尖的木樁圍起來的一片空地,幾堆篝火驅散著黑暗,也照亮了里面一張張或麻木,或憤怒,或絕望的臉。
他們穿著破爛的粗布軍服,身上大多帶著傷。
看到程耿那一身筆挺的共和國軍官制服,所有的活動都停了下來。
一道道混雜著仇恨、警惕的視線,齊刷刷地釘在他身上。
“長官?!?
守衛(wèi)營門的士兵敬禮。
程耿擺了擺手,示意他們打開營門。
“長官,您一個人進去太危險了?!笔匦l(wèi)勸阻道。
“打開。”
程耿的決斷不帶任何情緒。
守衛(wèi)不敢再多,拉開了簡陋的木門。
程耿走了進去。
他環(huán)視一圈,數百名戰(zhàn)俘,有的靠著木樁,有的蜷縮在地上,所有人都用一種看死人的眼光看著他。
空氣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誰是你們的團長?”
程耿開口,打破了死寂。
沒有人回答。
只有篝火燃燒時發(fā)出的“噼啪”聲。
程耿又問了一遍:“我問,誰是你們的團長?”
依舊是沉默。
就在程耿以為不會有人回答時,一個靠在角落里,正在用布條給自已包扎胳膊的漢子,緩緩站了起來。
他很高大,即便身上滿是泥污和血跡,也掩蓋不住那股子悍勇之氣。
“團長已經死了。”
那漢子開口,決斷粗糲。
“被你們的機關槍,打成了碎肉。”
他的話里,沒有悲傷,只有一種被壓抑到極點的憤怒。
程耿看向他:“你又是誰?”
那漢子挺起胸膛,盡管一條胳膊還吊著,卻站得像座山。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工農革命軍,四十七師,一七五團,二營營長,李云峰!”
他一字一頓,報出自已的名號,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周圍的戰(zhàn)俘們,也一個個挺直了腰桿,仿佛那個名字,給了他們無窮的力量。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李云峰向前一步,將脖子伸向程耿。
“皺一下眉頭,老子就不算工農的好兒郎!”
程耿沒有動。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這個叫李云峰的營長。
這就是農民的隊伍?
這就是總統大人要他去了解的隊伍?
即便淪為階下囚,也沒有絲毫的畏懼和屈服。
“我不是來殺人的?!?
程耿終于開口。
他的話,讓李云峰愣住了,也讓周圍所有豎起耳朵的戰(zhàn)俘都愣住了。
不是來殺人的?
那來干什么?炫耀武功?還是來羞辱他們?
“我是來上課的。”
程耿說出了那句連他自已都覺得匪夷所思的話。
“……”
戰(zhàn)俘營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看瘋子的眼光看著程耿。
上課?
上什么課?
李云峰也懵了,他把伸出去的脖子縮了回來,狐疑地打量著程耿。
“你他娘的把我們當猴耍?”
“上什么課?”
程耿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回答。
“思想政治課。”
這五個字一出口,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李云峰和他身后的那群泥腿子出身的士兵們,大眼瞪小眼。
啥玩意兒?
思想……政治……課?
他們連字都認不全幾個,哪里聽過這么文縐縐的詞兒。
李云峰雖然沒聽懂,但他大概明白,眼前這個小白臉軍官,不是來找茬的。
他想聽東西。
聽他們工農革命軍的東西。
這倒是有趣了。
李云峰的腦子轉了起來。
他們現在是戰(zhàn)俘,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閑著也是閑著。
既然這個當官的自已送上門來,想聽聽革命的道理,那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機會?
宣傳革命思想,這本就是他們每一個革命軍戰(zhàn)士的責任!
想到這里,李云-峰那張布滿疑惑的黑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絲笑意。
“好?。 ?
他一拍大腿。
“你想上課?”
“那老子今天,就給你這個資本家的走狗,好好上一課!”
他也不管程耿,轉頭對著身后的弟兄們吼了一嗓子。
“都他娘的圍過來坐好!”
“今天,咱們就在這敵人的大營里,開一次咱們自已的思想學習會!”
戰(zhàn)俘們雖然還是沒搞懂狀況,但營長的命令就是一切。
他們稀稀拉拉地圍了過來,在篝火旁坐下,好奇地看著李云峰和程耿。
程耿沒有在意那些審視的視線。
他默默地走到一旁,在一個還算干凈的木箱上坐了下來。
像一個真正的學生。
李云峰清了清嗓子,他沒上過學,更不知道什么叫講課。
但他有自已的方法。
他指著自已身上的破爛衣服,又指了指程耿身上那料子精良的軍服。
“俺問你,為什么你穿得這么好,咱們卻只能穿這種破布爛衫?”
程耿沒有回答。
李云峰也不需要他回答,他自問自答。
“因為你們是地主,是資本家,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爺!”
“你們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從我們這些泥腿子身上刮下來的?”
他的話很粗俗,但道理卻很直接。
周圍的戰(zhàn)俘們,眼里漸漸有了光。
“俺們在北境,辛辛苦苦干一年,打下來的糧食,交了租,除了稅,剩下的連肚子都填不飽!”
“可那些地主老財呢?他們什么都不用干,就躺在家里,糧食就堆滿了糧倉!”
“憑什么!”
李云峰一拳砸在旁邊的木樁上,木屑紛飛。
“就憑他們生下來就是地主?”
“就憑我們生下來就是農民?”
“狗屁!”
他吐了一口唾沫。
“陳總司令告訴我們,這世道,不對!”
“他說,天下的土地,應該是種地的人的!天下的工廠,應該是做工的人的!”
“沒有誰生來就該被壓迫,沒有誰生來就該當牛做馬!”
“我們拿起刀槍,就是要打碎這個吃人的舊世界!建立一個沒有壓迫,沒有剝削,人人平等的新世界!”
“在這個新世界里,我們勞苦大眾,才是真正的主人!”
篝火的光,映照著李云峰那張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
他的話語,沒有任何華麗的辭藻,卻帶著一種足以撼動人心的力量。
程耿靜靜地坐著,聽著。
這些話,他在講武堂的政治課上也聽過類似的。
但從書本上看到的,和從一個剛剛在戰(zhàn)場上與你拼過命的敵人嘴里聽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明白總統大人那句“了解了以后,你應該就不會再回來了”的意思。
一種他從未接觸過,卻帶著致命吸引力的思想,正通過這個目不識丁的農家漢子,粗暴而直接地,向他敞開了大門。
戰(zhàn)俘營里,李云峰的授課,還在繼續(xù)。
“俺再問你,你們當官的,憑什么就能對我們這些小兵吆五喝六,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而在咱們工農軍里,官就是兵,兵就是官!”
“咱們的總司令,跟咱們吃一樣的大鍋飯,穿一樣的粗布衣!”
“咱們的軍官,沖鋒的時候,都他娘的在最前頭!”
“不像你們!當官的躲在后頭,讓咱們這些窮哈哈往前送死!”
李云峰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橫飛,他指著程耿,又指著自已。
“這就是區(qū)別!”
“咱們是為了自已打仗!為了子孫后代不再當牛做馬打仗!”
“你們呢?你們是為了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資本家,為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女總統打仗!”
“你們的命,不是命!是他們用來換錢,換權力的炮灰!”
篝火搖曳,映照著一張張被觸動的,粗糲的臉龐。
程耿沉默地聽著。
炮灰。
這個詞,像一根針,狠狠扎進了他的心里。
他想起了相箕山下,那些在鋼鐵風暴中瞬間化為血霧的工農革命軍。
他們不也是炮灰嗎?
在總統大人那恐怖的戰(zhàn)爭機器面前,他們的血肉之軀,他們的信仰,顯得那么可笑,那么無力。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籠罩了程耿。
他所捍衛(wèi)的,和他所要面對的,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模糊不清。
……
次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