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米爾王庭的大殿里,那股混雜著血腥、汗水與野性的燥熱,正在緩慢冷卻。
弗拉米爾將一枚雕刻著雄鷹的黃金指環(huán),從拇指上褪下,扔在陳慶之面前的案幾上。
“哐”的一聲,不響,卻像最終的落槌。
“鋼材,火銃,通商關(guān)隘。”
天胡王的聲音,像是從巨熊的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敗北后的沙啞與不甘:“你贏了。拿上我天胡的信物,去武庫和礦山,換你想要的東西?!?
他沒再看陳慶之,徑直走回那張熊骨王座,巨大的身軀重新陷進獸皮里,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大殿門口,那些將出口堵得嚴嚴實實的長戟衛(wèi)兵,默默地退向兩側(cè),讓出了一條通路。
“多謝大王?!标悜c之沒有去碰那枚金戒指。
他只是彎腰,撿起那件被副使死死抱在懷里、疊得整整齊齊的深青色云錦官服。
他仔細地撣了撣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重新穿上。
衣袂拂過,帶起一陣微風,似乎也吹散了殿內(nèi)最后的血氣。
他現(xiàn)在只想走。
立刻。
晏城,七芒山,那場他沒能參與的血戰(zhàn)……她一個人,在面對三十萬大軍。
他心里的焦灼,像一團被濕柴悶住的火,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疼。
“告辭。”他行了一禮,轉(zhuǎn)身便走。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回京的路上。
副使跟在后面,腳步匆匆,臉上是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陳慶之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畏。
剛走出大殿,一股夾雜著雪味的冷風便撲面而來,讓人精神一振。
……
天胡的清晨,天高云淡,遠處的雪山在日光下泛著清冷的白光。
一支使團的駝隊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在帳外空地上安靜地佇立著。
“部長,我們……”
副使的話沒說完,便被一道身影攔住了去路。
弗拉塔塔。
她換下了一身華美的公主衣裙,穿著一套利落的、便于騎馬的胡服,腰間掛著一柄小巧的彎刀。
那雙碧璽般的眸子,在晨光下亮得驚人。
“陳部長,請留步?!?
陳慶之停下腳步,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一個麻煩。
他心里只有這一個念頭。
“公主殿下有何吩咐?”他的語氣客氣,卻帶著疏離。
“我不吩咐你?!备ダ銎鹉?,直視著他:“我想跟你走?!?
陳慶之身后的副使,倒吸一口涼氣。
“公主慎?!标悜c之的聲音冷了下去:“陳某此來,是為國事。不是來草原上拐帶公主的?!?
“我不是讓你拐帶?!备ダ臐h語說得有些生硬,但異常清晰:“是我自已,要跟你去你們的共和國?!?
她往前走了一步,那雙眼睛里沒有少女的嬌羞,只有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清明。
“我想去看看。一個女人,可以對她的丈夫,那個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寫下休書的國家,到底是什么樣子?!?
陳慶之的瞳孔,微微一縮。
她知道休書的事。
“我還想看看,一個女人,可以不當妃子,不當皇后,卻能當‘議長’,站在大殿上對滿朝文武發(fā)號施令的國家,又是什么樣子?!?
她口中的“議長”二字,咬得格外清楚。
陳慶之沉默了。
他看著眼前的少女。她不是在胡鬧。
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有一種他對這個世界徹底改觀時,才出現(xiàn)過的光。
那是被一種全新的、顛覆性的思想,劈開混沌后,透進來的光。
可這光,對他此刻的歸心似箭而,是阻礙。
“公主,你的好奇心,可能會引起兩個國家的戰(zhàn)爭。”
他耐著性子解釋:“若我?guī)汶x開,弗拉米爾大王,會認為這是共和國的挑釁?!?
“他不會。”弗拉塔塔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絲狡黠的笑意:“因為,他同意了?!?
陳慶之不信。
昨夜那個想把他的腦袋做成酒杯的男人,今天早上會忽然大發(fā)善心,放自已的寶貝女兒跟著他這個“敵人”遠走高飛?
“公主殿下,不要開這種玩笑?!?
“我從不開玩笑。”弗拉塔塔從懷里掏出一塊令牌,遞到他面前。
那是一塊用草原上最珍貴的白狼王頭骨制成的令牌,上面用古天胡文刻著弗拉米爾的名字。
是王的私令。
見此令,如見王親臨。
陳慶之的目光,凝固了。
“她沒說謊?!?
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弗拉保爾不知何時已站在一頂帳篷的陰影下,他換上了一身尋常的武士服,懷里抱著他那柄新月彎刀。
他走過來,身上那股屬于草原雄鷹的悍勇之氣,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凝重。
他看著陳慶之,那雙藍色的眸子里,情緒很復雜。
有被擊敗后的不甘,有對強者的尊重,還有一絲……說不清的無奈。
“父親說,一只想自已飛出去看看天空的雛鷹,總比關(guān)在籠子里的金絲雀要好。”
弗拉保爾的聲音很沉:“他還說,讓你照顧好她?!?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變冷,帶著毫不掩飾的威脅。
“如果她掉了一根頭發(fā),天胡的鐵騎,會踏平你的滄州。”
陳慶之看著手里的令牌,又看了看弗拉保爾那張寫滿“不容置喙”的臉。
他被算計了。
被這一家子,父親,兒子,女兒,聯(lián)手算計了。
弗拉米爾用他女兒做籌碼,既是示好,也是一種監(jiān)視,更是一道枷鎖。
他把最珍貴的寶物,也是最燙手的山芋,塞進了自已懷里。
他若是不接,就是當眾撕毀剛剛達成的盟約,拂逆天胡王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