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城的風,帶著一股鐵銹和濕泥的味道。
城墻上,新?lián)Q的共和國赤旗被吹得獵獵作響,顏色卻像是被這鉛灰色的天浸泡過,透著一股洗不掉的沉郁。
城下,是綿延的營帳,八萬殘兵,像一群被驟雨打濕了翅膀的鳥,蜷縮在這座孤城里,舔舐著傷口,也等待著宿命。
蕭逸塵的大軍就在三十里外,像一頭打飽了嗝、趴伏在暗處的巨獸,隨時會再次張開血口。
中軍帳內(nèi),氣氛比城外的天氣還要壓抑。
一眾將領(lǐng)或坐或立,身上還帶著戰(zhàn)場的硝煙氣,鎧甲的邊角磕碰得傷痕累累。
沒人說話。炭盆里的火明明燒得很旺,卻驅(qū)不散帳內(nèi)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
第三軍軍長梁峰跪在帳中央,這個前幾日還意氣風發(fā)的男人,此刻像一灘爛泥。
他的頭盔放在一邊,頭發(fā)散亂,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地面,寬厚的肩膀在不住地顫抖。
輸了。
輸?shù)靡粩⊥康亍?
兩萬一千人,一個時辰,灰飛煙滅。連同那三千桿足以改變戰(zhàn)局的莫辛納甘步槍,都成了蕭逸塵的戰(zhàn)利品。
第一軍軍長李世忠坐在角落里,雙手拄著膝蓋,腰桿挺得筆直,像一尊鐵塔。
他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死死盯著沙盤上,代表著陽州的那一點,眼神如鷹。
帳簾被一只素白的手掀開。
一個身影走了進來。
帳內(nèi)所有人的呼吸,都在這一刻停滯了。
沐瑤。
她沒有穿那身象征議長權(quán)力的深色直裰,因為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議長了,她只穿了一身最尋常的黑色勁裝,外面罩著一件風塵仆仆的斗篷。
長發(fā)用一根布帶簡單束在腦后,那張過分美麗的臉上,看不見絲毫脂粉,也看不見絲毫情緒。
她像是剛從一場漫長的、艱苦的跋涉中走來,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可那雙眼睛,卻亮得像淬了寒冰的刀。
她的目光沒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徑直走向那巨大的沙盤。
帳內(nèi)的將領(lǐng)們,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就連跪在那里的梁峰,也僵住了,不敢再抖。
“蕭逸塵的先鋒,到哪了?”
她開口,聲音不大,有些沙啞,像是被晏城的風沙磨礪過。
李世忠站起身,沉聲回道:“回議長,敵軍斥候已出現(xiàn)在城外十里。其主力大營,駐扎在晏城東南三十里,與陽州互為犄角,呈鉗形之勢。”
沐瑤點了點頭。
她的手指,在沙盤上輕輕劃過。從陽州,到晏城,再到更北方的京畿。那根纖細的手指,像是在丈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兩萬一千人。”
她拿起一枚代表著第三軍的紅色小旗,旗桿上還刻著梁峰的名字。
她沒有看梁峰,只是看著那面小旗,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一件別人的事。
“三千桿槍?!?
她將那枚小旗,緩緩地,放在了沙盤之外的桌案上。
一個被放逐的符號。
梁峰的身體猛地一顫,終于抬起頭,臉上滿是鼻涕和眼淚,聲音嘶啞:“議長!末將……末將有罪!末將只是想……想為共和國先下一城,挫敵銳氣!末將沒想到,蕭逸塵他……”
“你沒想到?”沐瑤終于將視線轉(zhuǎn)向他,那平靜的眼神里,第一次透出一絲冰冷的嘲意:“你是沒想到蕭逸塵有三十萬大軍,還是沒想到平原野戰(zhàn),步卒沖不動重騎的陣?”
“兵書第一頁寫的東西,你沒想到?”
梁峰被問得啞口無,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旁邊一位與梁峰私交甚篤的師長忍不住站了出來,躬身道:“議長,梁軍長他……他也是求勝心切。陽州之敗,我等皆有責任,還請議長……從輕發(fā)落,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戴罪立功?”沐瑤重復(fù)了一遍這四個字,像是在品嘗什么荒謬的笑話。
她環(huán)視一圈,看著那些或低頭,或眼神躲閃,或同樣面帶祈求的將領(lǐng)們。
“誰給他機會?那戰(zhàn)死的兩萬一多弟兄,誰給他們一個活命的機會?”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記冰冷的耳光,扇在每個人的臉上。
“你們都是領(lǐng)兵的將軍,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軍法是什么!”
“梁峰,好大喜功,冒失突進,致使大軍慘敗,折損兩萬將士,丟失軍械重地。按共和國軍法,該當何罪?”
無人應(yīng)答。
帳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梁峰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癱軟在地,嘴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困獸般的哀鳴。
“議長饒命!議長!末將再也不敢了!末將愿為前驅(qū),死在戰(zhàn)場上!求議長饒我一命……”
沐瑤沒有理會他的哭嚎,她的目光,落在了沉默的李世忠身上。
“李軍長,你來說?!?
李世忠抬起眼,迎上沐瑤的視線。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掙扎,最終,化為一片沉鐵般的決然。
他站得更直了,抱拳,躬身,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用尺子量過。
“按律,當斬?!?
三個字,從他嘴里吐出來,像是三顆砸在地上的鐵釘。
帳內(nèi)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幾個將領(lǐng)臉色煞白,難以置信地看著李世忠。
他們沒想到,這個素來以治軍嚴明、體恤下屬著稱的老將,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梁峰的哭嚎聲也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李世忠,像是看著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沐瑤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她只是看著那些臉色各異的將領(lǐng),聲音重新恢復(fù)了那種不帶溫度的平靜。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今日,我若因你們一句‘袍澤之情’饒了他,明日,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梁峰,拿著更多弟兄的命,去換他自已的功名?!?
“我共和國的軍隊,不是前朝的私兵,沒有那么多的人情可講。在這里,軍法,大于一切?!?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從每個人臉上刮過。
“你們不忍心,我來?!?
“你們不敢殺,我殺?!?
“這個惡人,我沐瑤來當?!?
說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對著帳外候命的龐萬里,下達了命令。
“梁峰,拖出去?!?
“午時三刻,城樓下,斬首示眾?!?
“傳令全軍,三軍將士,皆須觀刑?!?
龐萬里沒有一絲猶豫,抱拳領(lǐng)命:“遵命!”
兩個如狼似虎的鬼面親兵走了進來,一左一右,架起已經(jīng)徹底癱軟的梁峰,像拖一條死狗一樣,將他拖了出去。
梁峰的哀嚎和咒罵聲,從帳外傳來,越來越遠,最后,被風吹散。
帳內(nèi),落針可聞。
剩下的將領(lǐng)們,一個個臉色慘白,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浸濕了衣領(lǐng)。
他們看著那個站在沙盤前,身形纖細,背影卻如山巒般沉重的女人,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扼住了他們的咽喉。
他們終于明白,這位年輕的議長,不僅僅是會用那些神鬼莫測的火器。
她手里的刀,更利。
她的心,比鐵還硬。
……
午時三刻。
晏城北門外,黑壓壓地站滿了人。
八萬將士,以軍為單位,結(jié)成一個個沉默的方陣,從城門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曠野。
風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沙塵,迷得人睜不開眼。
高臺之上,梁峰被五花大綁地按跪在那里。
他身上的將軍鎧甲已被剝?nèi)?,只剩下一件單薄的囚衣?
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方面大漢,此刻抖得像風中的一片落葉。
臺下,數(shù)萬雙眼睛,安靜地看著他。
沒有交頭接耳,沒有竊竊私語。
只有一片壓抑到極致的沉默。
沐瑤就站在城樓之上,憑欄而立。
她的黑色斗篷在風中翻飛,像一面招展的玄色大旗。
她看著臺下那一張張年輕或滄桑的臉,看著他們眼中或麻木、或恐懼、或困惑的神情。
她知道,這一刀下去,斬斷的,不僅僅是梁峰的脖子。
更是斬斷了這支軍隊從前朝繼承下來的,那種以人情、派系、山頭為紐帶的舊習。
她要用梁峰的血,為這支全新的軍隊,澆筑出第一塊基石。
這塊基石的名字,叫紀律。
“時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