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很多。
沐淵亭以為自已會看很久。
但他沒有。
他忘記了時間。
書中的內(nèi)容,太過大膽,又太過……真實。
每一句話,每一個論點(diǎn),都像是一把鋒利的解剖刀,將他過去八年為官生涯中看到的所有不公、腐敗、黑暗,都剖開在了陽光下。
他想起了在青州時,為了修一條惠及萬民的水渠,他磨破了嘴皮,求遍了上官,最終卻因為觸動了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的利益而被擱置。
他也想起了那個因為交不起苛捐雜稅,被迫賣兒賣女的老農(nóng),跪在他面前磕得頭破血流,他卻無能為力。
他曾以為,是那些官員壞,是那些鄉(xiāng)紳貪。
他曾以為,只要自已足夠努力,足夠清廉,總能改變一些什么。
可到頭來,他什么都改變不了。
這個龐大的,腐朽的制度,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將所有人都困在其中。
而現(xiàn)在。
這些書,告訴了他為什么。
原來,問題不出在某個人身上。
而是出在“皇權(quán)”本身。
沐淵亭看得入迷,他忘記了饑餓,忘記了疲憊,忘記了自已身在何處。
他只知道,自已腦中那扇緊閉了二十九年的大門,被轟然撞開。
無數(shù)全新的思想,全新的概念,瘋狂地涌了進(jìn)來。
他貪婪地吸收著,咀嚼著。
從《人權(quán)宣》到《大憲章》,再到那本最厚,也最深奧的《資本論》。
他時而拍案叫絕,時而掩卷沉思。
他整個人,都沉浸在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思想被顛覆重塑的巨大沖擊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
當(dāng)他終于翻完最后一頁,合上書本時,整個人都虛脫地靠在了椅背上。
天,亮了。
又暗了。
再亮了。
他抬起頭,看著窗外照進(jìn)來的晨光,恍若隔世。
他懂了。
他全都懂了。
“來人!”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沐瑤,那個一手締造了這一切的妹妹。
一名宮女推門而入。
是春禾。
“沐大人,您醒了?!?
“娘娘呢?”沐淵亭急切地問。
“娘娘說,您若是看完了,隨時可以去見她。”
春禾行了一禮,然后,她微微抽了動鼻子,臉上露出一絲為難。
“不過,娘娘還說,在見她之前,還請大人……先沐浴更衣?!?
宮女頓了頓,小聲補(bǔ)充道。
“您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合眼了,身上……味兒挺大的,娘娘未必會習(xí)慣?!?
沐淵亭愣住了。
兩天兩夜?
他低頭聞了聞自已的衣袖,一股酸腐的味道直沖腦門。
他那張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瞬間又紅了幾分。
是窘迫。
他連忙站起身。
“有勞了?!?
半個時辰后。
沐淵亭換上了一身干凈的儒衫,整個人清爽了許多。
他被春禾引著,穿過庭院,來到了一處偏殿。
沒有想象中的莊嚴(yán)肅穆。
殿內(nèi),只擺著一張小小的八仙桌。
桌上,是幾樣簡單的家常菜,還冒著熱氣。
沐瑤就坐在桌邊,手中拿著一雙筷子,看到他進(jìn)來,便指了指對面的空位。
“大哥,坐。”
她將一碗盛好的米飯,推到沐淵亭面前。
“邊吃邊說?!?
沐淵亭沒有拒絕。
他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他吃的很快,非???。
那吃相,和他記憶中那個溫文爾雅的狀元郎,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
沒有細(xì)嚼慢咽,沒有君子風(fēng)度。
更像是一個在田間勞作了一整天,饑腸轆轆的農(nóng)夫。
風(fēng)卷殘云。
很快,一碗米飯便見了底。
他放下碗筷,一雙熬得通紅的眼睛,灼灼地看著沐瑤。
他的情緒很激動,連聲音都帶著幾分顫抖。
“這些書……是誰寫的?”
沐瑤沒有回答,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我不管是誰寫的!”沐淵亭自已接了下去,他猛地站起身,在屋子里來回踱步:“但這書中寫的,才是真理!才是這天下,真正的道理!”
他停下腳步,回頭,那張黝黑的臉上,帶著一種大徹大悟后的狂熱。
“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這個世界,最大的惡人,不是哪個貪官,不是哪個污吏,也不是哪個草菅人命的鄉(xiāng)紳!”
“是它!”他用手指著天:“是那個被神化了的,高高在上的皇權(quán)!”
沐瑤終于開口。
“是我寫的。”
沐淵亭的身體,劇烈一震。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已的妹妹。
“至于我為什么會想到這些,為什么會寫出這些。”沐瑤的語氣,依舊是那么從容:“大哥,不必問?!?
“你只需要知道,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情?!?
她站起身,走到沐淵亭面前。
“革命?!?
“推翻皇權(quán)?!?
“現(xiàn)在,我問你?!彼哪樕希瑳]有半分玩笑:“大哥,是否愿意加入?”
沐淵亭的回答,沒有半分遲疑。
“愿意!”
“絕對的愿意!”
話音落下,他便要屈膝,對著沐瑤跪下去。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莊重的,表示效忠的禮節(jié)。
然而,他的膝蓋,還沒碰到地面,就被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
是沐瑤。
“大哥,這是做什么?”
“娘娘……不,云娥,你為我指明了前路,為這天下蒼生找到了一條活路!淵亭……淵亭愿為您,為這天下,肝腦涂地!”沐淵亭激動地說道。
沐瑤搖了搖頭。
“我們要做的事情,叫革命?!?
“我們要追求的,是人人平等。”
她松開手,后退一步。
“跪拜,是舊的禮數(shù)。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壓迫和羞辱?!?
“大哥不該跪我?!?
“這天下的百姓,也不該跪任何人?!?
沐淵亭僵在了那里。
他看著沐瑤,看著她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
人人平等。
不跪任何人。
這幾個字,像是一道驚雷,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開。
他過去二十九年所學(xué)的所有圣賢書,所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倫理,在這一刻,被徹底擊得粉碎。
是啊。
既然皇權(quán)本身就是錯的,那依附于皇權(quán)的所有規(guī)矩,自然也都是錯的。
他恍然大悟。
他緩緩直起身,那根在官場上,在現(xiàn)實面前,被壓彎了許多年的脊梁,在這一刻,重新挺得筆直。
“我明白了?!彼嵵氐兀瑢χ瀣?,躬身一禮。
不是跪拜。
是平等的,同志之間的敬意。
沐瑤接受了這一禮。
“那么接下來,就麻煩大哥了?!?
“請講!”
“我們要成立一個政黨?!便瀣幷f出了一個全新的詞匯:“一個以推翻帝制,建立共和為綱領(lǐng)的組織?!?
“我們要團(tuán)結(jié)一切可以團(tuán)結(jié)的力量。朝堂上的,失意的官員。市井間的,被壓迫的百姓。軍隊里,心懷不滿的將士?!?
“等到時機(jī)成熟?!?
“一舉,廢除皇權(quán)!”
沐淵亭聽得熱血沸騰。
“好!”
“我立刻就去辦!”
他一刻也不想等了。
這個腐朽的,吃人的世界,他一天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
北境,滄州。
王府之內(nèi),炭火燒得通紅,卻驅(qū)不散陳慶之眉宇間的寒意。
災(zāi)情,算是暫時穩(wěn)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