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龐萬里。”
蕭逸塵睜開了眼睛。
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你也退下?!?
龐萬里沒有動。
他甚至沒有看皇帝一眼,只是將詢問的視線,投向了自已面前的沐瑤。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蕭逸塵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的禁軍統(tǒng)領!
竟然只聽一個妃子的話!
一股難以喻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頭。
沐瑤沒有回頭。
“龐統(tǒng)領,在殿外候著吧。”
“是,娘娘。”
龐萬里躬身一禮,然后,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那沉重的腳步聲,每一下,都像是踩在蕭逸塵的心上。
直到龐萬里的身影,消失在殿門之外。
沐瑤才緩緩轉(zhuǎn)身,看向龍椅上的男人。
她一步步,走上高高的御階。
在這寂靜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她沒有在御階下停步。
而是徑直,走到了蕭逸塵的面前。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足三尺。
她就那么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整個太和殿,空曠得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陛下。”
沐瑤開口,打破了死寂:“剛剛那四條罪名,說完了?”
蕭逸塵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沐瑤,你不要太放肆!”
“放肆?”沐瑤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
她繞著龍椅,不緊不慢地踱步:“陛下覺得,我哪一條,做錯了?”
“你……”
“私設公堂?”沐瑤停下腳步,回頭看他:“韓琦魚肉百姓,罪證確鑿,受害者成百上千,人神共憤。京兆府不敢管,大理寺不敢問,刑部不敢審。我不審,誰來審?”
“濫用私刑?”她又走了一步:“大周律例,強搶民女,草菅人命者,當斬。他韓琦一人,身負數(shù)百條人命,我判他一個腰斬,都是輕的?!?
“至于無視陛下旨意……”
沐瑤走到蕭逸塵的側(cè)面,伸出手,輕輕拂過冰冷的龍椅扶手:“陛下,你真的覺得,你那句‘刀下留人’,是想救他嗎?”
蕭逸塵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你不過是想保住你南境的安穩(wěn),保住你屁股底下這張椅子。你不是在救韓琦,你是在救你自已。”
“住口!”蕭逸塵猛地站起,那股被戳穿的羞惱,讓他面容扭曲。
沐瑤卻笑了:“陛下,你是不是忘了,是誰,讓你坐上這張椅子的?”
這句話,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了蕭逸塵的心臟。
他渾身一顫,臉上血色盡褪。
是她。
是他面前這個女人。
“所以,陛下問我,誰給我的權(quán)利?”
沐瑤收回手,轉(zhuǎn)身,重新面向他:
“是午門外,那成千上萬,求告無門的勞苦大眾,給我的權(quán)利。”
“是我手里,能瞬間將城墻打成篩子的火器,給我的權(quán)利?!?
她頓了頓,補上了最后一刀:
“也是遠在滄州,對你這個新皇愛答不理,卻對我一封信聽計從的陳慶之,給我的權(quán)利?!?
“現(xiàn)在,我只問陛下一句?!?
沐瑤的身體微微前傾,直視著他:“你是不是,要為了一個已經(jīng)死透了的紈绔,與我為敵?”
整個大殿,落針可聞。
蕭逸塵看著她。
看著她那雙平靜無波,卻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憤怒。
屈辱。
還有……無法抑制的恐懼。
這些情緒,在他的胸膛里瘋狂地沖撞,幾乎要將他撕裂。
與她為敵?
他拿什么去為敵?
用他這個被她一手扶上位的,虛假的皇權(quán)嗎?
還是用他那三萬只聽她號令,連帶刀上殿都敢做的禁軍?
又或者,是去指望那個為了她,連舊主都能背叛的陳慶之?
他什么都沒有。
他就是一個笑話。
一個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可悲的笑話。
蕭逸塵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想怒吼,想咆哮,想拔出天子劍,將眼前這個女人碎尸萬段。
可他不敢。
他真的不敢。
見蕭逸塵不說話,沐瑤知道,她贏了。
她直起身,臉上露出一抹近乎于憐憫的笑意。
“陛下,與其在這里,浪費時間問罪于我。”
“不如,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么辦吧。”
她轉(zhuǎn)過身,向著殿外走去,步履從容。
那副姿態(tài),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激烈交鋒的人,不是她。
她把這里,當成了可以隨意進出的后花園。
“站住!”
蕭逸塵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沐瑤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既然你都知道,殺了韓琦,衛(wèi)國公韓林必反!”
“那你為什么,還要這么做!”
“為什么?”
沐瑤終于轉(zhuǎn)過身,重新看向龍椅上那個狀若瘋魔的男人。
“我這么做,當然是為陛下你好啊?!?
蕭逸塵懵了。
為他好?
把他這個皇帝的臉,按在地上摩擦,還說是為他好?
“你逼反了韓林,南境幾十萬大軍嘩變,藩王趁勢而起,大周將再次陷入戰(zhàn)火!這就是你說的,為我好?”
“對啊?!?
沐瑤的回答,理所當然。
“韓琦死了,你就算現(xiàn)在殺了我,把我的腦袋送到南境,韓林也一樣會反。他只有一個兒子,他沒得選?!?
“既然他早晚都要反,那為什么,不讓他現(xiàn)在就反?”
蕭逸塵的腦子,有些轉(zhuǎn)不過來了。
沐瑤走回御階之下,仰頭看著他,像是在教一個不開竅的學生。
“第一,你殺了他的惡霸兒子,為民除害。天下百姓會怎么看你?他們會覺得,你是一個不畏權(quán)貴,心系萬民的圣君。這是在幫你立威,幫你收獲民心?!?
“第二,韓林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他在南境擁兵自重,早就形同土皇帝,對朝廷陽奉陰違。就算沒有韓琦這回事,他也早晚是你的心腹大患。我現(xiàn)在,只是幫你提前把他這顆毒瘤給引爆了。這是在幫你,鏟除異已?!?
沐瑤每說一句,蕭逸塵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他發(fā)現(xiàn),自已竟然無法反駁。
“第三?!便瀣庁Q起三根手指:“南境的戰(zhàn)事,不是還沒平息嗎?正好,你這個新皇御駕親征,把外敵和內(nèi)敵,一勺燴了。”
“你想想,班師回朝那日,你平定了外患,又剿滅了叛賊,這是何等的功績?”
“到那時,天下誰還敢質(zhì)疑你這個皇位的正統(tǒng)性?誰還敢不服你?”
沐瑤說完,攤了攤手。
“一舉三得,難道不是為你好嗎?”
蕭逸塵呆呆地坐在龍椅上,整個人都傻了。
他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去想過這件事。
他只看到了眼前的危機,只看到了自已的臉面。
而這個女人,卻已經(jīng)把后面所有的路,都給他鋪好了。
雖然,這條路,充滿了血腥和殺戮。
沐瑤看著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再多。
她轉(zhuǎn)身,再一次,向殿外走去。
這一次,蕭逸塵沒有再喊住她。
他只是無力地癱坐在龍椅上,看著那個女人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威嚴的殿門之外。
偌大的太和殿,再次只剩下他一個人。
冰冷,且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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