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三號樓,外面料峭的春寒撲面而來。
劉清明下意識地緊了緊衣領(lǐng),從口袋里摸出醫(yī)用口罩,正準備戴上。
肩膀上,忽然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他轉(zhuǎn)過頭。
一張有些熟悉,但又算不上特別熟的臉,映入眼簾。
蘇浩。
蘇清璇的二堂哥。
劉清明記得他。
上一次見面,還是在火車站,為了防疫物資的事情,兩人有過一次短暫的工作接觸。
之后再無聯(lián)系。
他只知道蘇浩在計委上班,是固定資產(chǎn)投資司技改處的副處長。
至于固投司在幾號樓辦公,他卻不清楚。
“蘇處?!眲⑶迕鬟€是客氣地叫了一聲職務。
蘇浩擺了擺手,臉上帶著一種自來熟的笑意。
“你這還沒正式上班呢,叫什么職務?!?
劉清明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工作時間,我一般都這么稱呼。我叫我岳母,也叫吳省長?!?
蘇浩被他這句話噎了一下,有些無奈。
“行,行,你講原則。”他湊近一步,壓低了音量,“找個地方聊聊?”
劉清明看了看手表。
“我還得趕回衛(wèi)生部那邊開會?!?
“公事。”蘇浩簡意賅地吐出兩個字,“不耽誤你進步?!?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劉清明也不好再推辭。
他也確實想知道,在防疫物資那件案子里,蘇家究竟牽涉了多深。
蘇浩今天主動找上門來,肯定不是簡單的敘舊。
劉清明在全國防指的工作,其實時間上很自由。
他本就不是衛(wèi)生部的人,沒人會給他記考勤。
在防治組里,他更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組長盧東升是個只看能力的實干派,只要你能干事,從不拘泥小節(jié)。
而另外兩個副組長,也清楚他是盧東升親自點將調(diào)來的人,更不會因為考勤這種小事,去觸盧東升的霉頭。
這就導致了,劉清明這個組里排名第四的聯(lián)絡專員,反而成了最自由的一個。
“走吧?!眲⑶迕鼽c了點頭。
跟著蘇浩走出計委大院,劉清明發(fā)現(xiàn),蘇浩對這一帶確實很熟悉。
七拐八繞,進了一條不起眼的小胡同。
胡同深處,是一家連招牌都有些斑駁的老館子。
“就這兒,清凈?!碧K浩推開門。
里面暖氣很足,一股濃郁的羊肉湯味撲面而來。
蘇浩熟門熟路地跟老板打了聲招呼,直接要了一個包間。
銅鍋羊肉,幾碟小菜,很快就端了上來。
蘇浩還順手拎了一瓶二鍋頭。
“刺溜”一聲,他擰開瓶蓋,就準備給兩人倒酒。
劉清明看到那瓶白酒,頓時嚇了一跳。
這還沒到中午呢,就開始喝?
自已下午還要開車回衛(wèi)生部。
他立刻伸手按住了酒杯。
“蘇處,不行,下午有事,還開了車?!?
蘇浩也不勉強,自顧自地倒了一滿杯。
“你沒必要這么警惕?!彼似鹁票?,卻沒有喝,只是看著杯中清亮的酒液,“我跟蘇燦不是一路人。他那些做法,我也不認同?!?
他頓了頓,補充道:“可他是老大,又得老爺子寵愛,我說了也沒用?!?
劉清明沒接這個話茬。
“我上班時間不喝酒?!彼麘B(tài)度很堅決,“你想喝,晚上下了班,我請你?!?
蘇浩抬起頭,似乎想從劉清明臉上看出點什么。
“真不是看不上我?”
劉清明被他這句話給逗笑了。
“你一世家子弟,跟我一個平頭百姓說這個,你是在寒磣我呢?”
蘇浩聽到“寒磣”兩個字,愣了一下,隨即也笑了。
“得,連寒磣都會說了,我信了?!?
他干脆地把那杯酒放到一邊,蓋上了瓶蓋,沖外面喊了一聲。
“老板,來兩瓶可樂!”
很快,兩瓶玻璃瓶裝的可樂送了進來。
劉清明接過來,拿起桌上的兩根筷子,在瓶口輕輕一撬,瓶蓋“啪”地一聲飛了出去。
蘇浩的動作更直接。
他拿起可樂瓶,直接用牙咬住瓶蓋,一使勁,將瓶蓋咬開,然后“噗”地一聲吐在桌上。
“我小時候可饞可樂了?!彼嗔艘淮罂?,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那會兒剛引進,全城的小孩都喜歡。可太貴了。”
“蘇燦每回都有錢買,還能靠這個嗅蜜。我呢,只能在旁邊看著,又嫉妒,又自卑?!?
劉清明聽著這話,眉頭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別。”他出聲打斷了蘇浩的追憶,“我叫你聲哥行不?你別上來就給我整這一出憶苦思甜,我真扛不住?!?
蘇浩的追憶被打斷,也不生氣,反而笑了。
“放心,不找你辦事。”
“我只是見不得這一套?!眲⑶迕鲓A起一片羊肉在滾燙的鍋里涮了涮,“你們哥倆的恩怨,說破大天,也就是個資源分配不均的問題?!?
“我一平民,家里父母雙雙下崗,你想讓我跟你共情?你想什么呢?”
蘇浩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化為自嘲。
“也是,我干嘛跟你說這個?!?
劉清明將涮好的羊肉蘸了麻醬,放進嘴里。
“我對你們蘇家的態(tài)度就一個,井水不犯河水。我沒興趣找誰的麻煩,但誰也別來招惹我?!?
蘇浩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
“那我能打聽一句嗎?”他問,“蘇燦他……究竟怎么你了?能讓你們搞成這樣老死不相往來?”
劉清明放下筷子,看著他。
“他想要我的命。”
簡簡單單五個字,卻讓包間里的空氣瞬間凝固。
蘇浩臉上的自嘲和隨意,頃刻間蕩然無存。
他怔怔地看著劉清明,似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不會吧……他雖然是個頑主,愛惹事,但不像這么拎不清的人啊?!?
劉清明沒有解釋。
“不光是我?!彼降匮a充了一句,“他還得罪了汪明遠。汪明遠你認識吧?”
“當然認識!”蘇浩立刻說,“他可是我們這一輩的燈塔,從小就是我們所有人的‘別人家的孩子’。”
劉清明繼續(xù)說:“那你也應該知道,他娶了個平民做妻子吧?!?
蘇浩點點頭:“汪叔提過一嘴。他們家一開始不同意,但拗不過明遠哥,現(xiàn)在也只能認了。”
“蘇燦想做的,是連我?guī)忝鬟h哥的媳婦兒,一塊兒干掉?!眲⑶迕饕蛔忠痪涞卣f,“關(guān)鍵是,他那位媳婦兒,當時還懷著孕。”
“轟”的一聲。
蘇浩只覺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劉清明,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良久,他才找回自已的聲音,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小璇看我們的時候,是那種眼光……”
劉清明端起可樂喝了一口。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在這兒跟我裝糊涂?”
“我跟你說實話!”蘇浩的情緒有些激動,“我要不是憑自已的本事考進部委,他們根本不會多看我一眼!這個家里,我就像個透明人!我就算想像三叔那樣出去闖蕩,都不會有任何助力,你信嗎?”
劉清明看著他激動的樣子,沉默片刻。
“信吧?!?
蘇浩似乎也覺得自已有些失態(tài),他深吸一口氣,悶頭夾了一大筷子羊肉塞進嘴里,用力地咀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