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日。
一輛青繒華蓋的馬車緩緩駛過,檐角銀鈴清越,朱輪壓在石板上發(fā)出規(guī)律的轆轆聲。
“快看!是諸海侯的車駕!”
路旁茶肆有人低呼。
人群漸次駐足。
賣花婦將竹籃挽到身側(cè),繡坊的娘子放下針線走到鋪前,剛散學(xué)的蒙童被塾師輕按肩膀停下,眾人皆向著馬車方向行禮。
“侯爺、侯夫人安。”
問候聲如漣漪蕩開,目光里滿是敬重。
正是這位蕭侯爺,親率水師蕩平???,換來如今海疆晏然,而侯夫人陸氏不僅捐輸軍資百萬貫,更在云裳閣設(shè)工坊,收養(yǎng)陣亡將士遺孤傳授織染技藝,活人無數(shù)。
車簾微動,蕭夜瞑的手輕扶窗欞,向窗外百姓頷首致意。
陸昭若頭戴珠冠,正為女兒整理腰間雙魚玉佩,十一歲的小娘子趁機(jī)探頭,眉眼已初具風(fēng)華,清澈的眸子里漾著靈動光彩,正朝相熟的糖豌豆鋪伙計眨眼淺笑。
車駕行經(jīng)州橋。
聽到外面有乞丐的討要聲。
陸昭若掀簾望向窗外。
橋墩旁蜷縮的乞丐正劇烈咳嗽,蓬發(fā)被馬車帶起的風(fēng)撩開,露出那張熟悉的臉。
正是沈容之。
四目相對的剎那,陸昭若目光沉靜,無驚無怒,只從窗邊錦袋里拈起一枚銅錢,手腕輕揚。
“當(dāng)啷”
銅錢落在腳邊。
沈容之死死盯著那枚在塵土中打轉(zhuǎn)的銅錢。
他想起從前,自己是如何嫌棄她性子太過溫順,總是低眉順眼,對自己聽計從;嫌棄她仗著天資聰慧,就總來督促他學(xué)業(yè),整日將“君子之道”、“仁義廉恥”掛在嘴邊,刻板無趣;更嫌棄她并非完璧之身,覺得她根本配不上自己。
如今呢?
她功成名就,深受官家賞識,不僅是皇商,更是戰(zhàn)功赫赫的諸海侯蕭夜瞑的正妻,誥命從三品淑人升至從一品的國夫人。
如今她聰慧威儀,光芒萬丈。
悔啊!
悔恨如毒蟲啃噬著他的五臟六腑!
區(qū)區(qū)一個林映漁,連她的一根頭發(fā)絲都比不上!
自己當(dāng)初究竟是中了什么邪,竟會為了那樣一個人,辜負(fù)了從小一起長大、對自己一片真心的她?
“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仰天狂笑,笑著笑著,渾濁的淚水卻奪眶而出。
昔日那張溫潤如玉的臉,如今只剩下枯槁的皺紋與絕望的蒼老。
官家因蕭夜瞑蕩平海寇、靖清海疆,特下恩詔,除十惡重罪外,普天之下減等論處。
沈容之流刑減為徒刑,如今剛好刑期已滿,被釋放。
可此刻望著眼前這幕,竟比流放千里、永錮邊荒的絕望,更刺骨錐心。
如果可以重來。
他一定選擇陸昭若!
阿寶提著裙裾利落地跳下車,青綢裙裾在春風(fēng)里綻開漣漪。
“當(dāng)心!”
柳樹下轉(zhuǎn)出個白衣少年,約莫十八九歲,眉目清冷若水墨勾勒,墨發(fā)高束,正是蕭吾耘。
他疾步上前虛扶住少女的手肘,另外一只手拿著一包糖豌豆,松香混著焦糖味隨風(fēng)散開。
阿寶就著他的手站穩(wěn),仰頭時杏眼里漾著狡黠的光:“吾耘哥哥,這糖豌豆該不會又是你親手炒的吧?”
蕭吾耘耳尖泛紅,將油紙包遞過去:“火候沒控好……你別嫌棄?!?
春陽透過柳枝,將光斑灑在少年微低的肩頭和少女揚起的笑靨上。
另一輛馬車駛近。
陸伯宏利落地躍下車轅,轉(zhuǎn)身小心翼翼攙扶已有身孕的譫芙君。
自那年殿試被欽點為武狀元,他屢立戰(zhàn)功,如今已官至四品大將軍。
當(dāng)年,他便是以這般風(fēng)頭正勁的姿態(tài),親赴安國亭侯府提親。
彼時老侯爺剛因罪被賜死,侯夫人與嫡女譫嵐陽為譫芙君所殺,嫡子譫豐受驚而逝。
譫芙君輔佐幼弟譫漳承襲爵位,獨力支撐門庭。
陸伯宏不畏流,以武狀元之榮明媒正禮求娶,在京中一時傳為佳話。
見柳下情景,他故意板起臉:“阿寶,可是又在欺負(fù)壽王?”
蕭吾耘忙躬身行禮:“陸將軍,阿寶沒有欺負(fù)我?!?
阿寶卻拽著少年衣袖探頭,沖陸伯宏夫婦俏皮地眨眼:“舅舅、妗母,這回添的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呀?”
譫芙君撫摸著腹部,柔聲道:“倒盼是個如阿寶般靈秀的姐兒?!?
陸昭若與蕭夜瞑策馬至城西棲云嶺。
青山一座合冢,碑上并刻兩行名——
顧羨。
永福。
那年冬,永福長公主與慶樂賢大婚。
鸞駕行至宣德門,她忽地扯下蓋頭,策馬沖出儀仗,紅色嫁衣在雪幕中綻如紅梅。
顧羨正倚在門口望向?qū)m城,霜雪落滿他的衣袍。
聞得馬蹄聲近,他抬眸,見那人踏雪而來,金冠映著蒼茫天地。
“顧羨哥哥!”
她勒馬笑喚,呵氣成霧,“我來嫁你啦?!?
他蒼白的臉上浮起笑意,伸手握住她遞來的手,借力翻身上馬。
永福揚鞭,嫁衣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