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館里的空氣像被煮沸的鐵水,燙得人喘不過氣。
王澤和那個扎著高馬尾的少年已經(jīng)在場地中央纏斗了整整四分鐘,秒表的滴答聲早就被拳腳碰撞的悶響吞沒,只剩下兩人粗重得像破風箱的喘息,在空曠的場館里撞來撞去。
汗水浸透的練功服緊緊貼在他們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繃緊的肌肉輪廓。
那肌肉不再是飽滿的賁張,而是像被拉到極限的鋼纜,每一寸纖維都在顫抖著發(fā)出哀鳴。
王澤的右臂抬到一半就開始發(fā)顫,青筋像蚯蚓似的爬滿小臂,他咬著牙將右拳往前送,拳風軟得像團棉花,卻還是帶著最后的倔強,“噗”地砸在對方肩頭。
馬尾少年也沒好到哪里去。
他的空手道服后背洇著深色的汗?jié)n,像是被雨水泡透的紙。
聽到肩頭傳來的悶響,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反手甩出一掌,掌刃擦過王澤的脖頸時,力道輕得像片落葉。
可就是這兩下看似綿軟的觸碰,像最后兩根稻草,徹底壓垮了他們早已透支的體力。
“咚!”“咚!”
兩聲沉悶的倒地聲幾乎重疊在一起。
王澤面朝下摔在地板上,額頭抵著磨得發(fā)亮的木紋,鼻尖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滑石粉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他的手指痙攣似的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摳進地板的縫隙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連帶著小臂的肌肉都在突突地跳,像是還在積蓄著根本不存在的力氣。
馬尾少年側(cè)躺在地上,高馬尾散開了幾縷,沾著汗水的發(fā)絲貼在汗津津的臉頰上。
他的牙關咬得死緊,下頜線繃成一道鋒利的折線,脖頸上的青筋像漲滿的河渠,突突地跳動著。
他用手肘撐著地板,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校服褲的膝蓋處磨出了毛邊,露出的皮膚蹭著地板,留下淡淡的紅痕。
誰都不肯先閉上眼睛,仿佛這片刻的松懈,就是對這場較量的背叛。
場邊的觀眾早就屏住了呼吸。
穿藍背心的師兄攥著礦泉水瓶,指節(jié)把塑料捏得“咯吱”響;
后排的小學員們忘了起哄,一個個瞪圓了眼睛,小手緊緊攥著衣角。
連門口看熱鬧的程序員都放下了手機,嘴里叼著的肉包掉了塊餡在襯衫上,也渾然不覺。
趙宏圖快步從場邊沖過來,灰色運動服的袖口被風掀起。
他蹲在兩人中間,粗糙的手掌輕輕按在他們顫抖的肩膀上——那肩膀燙得像塊烙鐵,還在因為剛才的發(fā)力而微微抽搐。
他看著王澤后頸沾著的灰塵,又瞥見馬尾少年嘴角滲出的血絲,眼底先是泛起心疼的漣漪,隨即又被欣慰的暖意填滿。
“行了,你們已經(jīng)夠像樣了。”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和,“再撐下去,就得傷著骨頭了?!?
說完,他站起身,轉(zhuǎn)頭看向劉鐵山。
晨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斜切進來,剛好照在他繃緊的側(cè)臉上,讓他眼角的細紋都顯得格外清晰:“劉館主,這倆孩子拼得夠兇了。我看這場就當平局吧,沒必要讓孩子們拼命啊?!?
劉鐵山抱著胳膊站在看臺邊,黑皮鞋尖輕輕點著地板。
他瞥了眼場邊自家學員緊繃的臉,又掃過趙宏圖眼底的懇切,嘴角那抹勝券在握的笑淡了些,最終還是不急不躁地點了頭:“行,就依你?!?
“好!”趙宏圖的聲音陡然拔高,在拳館里撞出嗡嗡的回音,“我宣布,第二場對決,平局!”
他話音剛落,兩邊的學員們像突然松了弦的箭,“呼啦”一下涌進場地。
兩個師兄弟架著王澤的胳膊往場外走,他的腿軟得像沒長骨頭,每走一步都打晃,可剛挪到場地邊緣,他突然猛地掙開師兄弟的手,轉(zhuǎn)頭朝著被半拖半扶的馬尾少年喊:“喂!我叫王澤!你呢?”
馬尾少年正被同伴架著后腰,聞猛地回過頭。
汗水順著他的下頜線往下滴,砸在胸前的空手道服上,洇出小小的圓點。
他的嘴唇泛著白,卻突然咧開一個燦爛的笑,露出兩排白牙,連帶著嘴角的血絲都顯得格外鮮活:“小爺叫邵嘉勇!”
“邵嘉勇……”王澤把這三個字咬在嘴里,像是要嚼出味道來。
他的眼睛亮得嚇人,剛才還渙散的瞳孔突然聚起光,里面跳動著不甘,更跳動著被點燃的斗志:“我記住了。下次,我肯定贏你!”
“這話該我跟你說才對!”邵嘉勇扯著嗓子回嗆,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可眼里的光比王澤的更烈,像兩簇在風里躍動的火苗。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撞在一起,明明隔著丈許的距離,卻像是有火星“噼啪”炸開。
周圍的嘈雜聲突然遠了,劉鐵山的冷笑、學員們的議論、甚至趙宏圖的嘆息,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這一刻,誰贏誰輸早就不重要了。
他們在對方眼里看到了同樣的東西:那是少年人獨有的、不肯認輸?shù)膱?zhí)拗,是愿意為了一拳一腳拼到力竭的熾熱,是刻在骨子里的武道之心。
被師兄弟架著往外走時,王澤的腳步還是虛浮的,可他攥著的拳頭卻悄悄收緊了。
邵嘉勇被同伴扶著往看臺走,路過場邊時,悄悄回頭往王澤的方向瞥了一眼,嘴角的笑意里,藏著比勝負更重要的期待。
這場平局,哪里是結(jié)束?分明是另一場較量的開始。
從此,對方成了自己武道之路上最值得期待的對手——這便是一生之敵。
澤井原本散漫搭在椅把上的手猛地攥緊,瞳孔里倒映著場中掙扎起身的兩道身影,喉間溢出一聲帶著驚訝的喟嘆:“おお、これは本當に美しい(哦!真是美麗)?!?
他不自覺地坐直身體,香煙在指間明明滅滅,卻渾然不覺,眼前少年們用盡全力的模樣,竟讓這個見慣生死較量的武者也生出幾分動容。
黑田扶了扶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微微發(fā)亮。
雖然他的華夏語學習的并不好,但此刻卻像是聽懂了兩人的對話:“若者はこうやって熱血であるべきだ(少年就是要熱血啊)!”
他抬手推了推西裝領口,看著兩個少年隔著人群較勁的模樣,恍惚間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在道場里和同門揮汗如雨的自己。
……
當然,后面的八場比賽還在繼續(xù),可拳館里的空氣早就變了味。
像是被人用無形的蓋子死死捂住,悶熱里裹著沉甸甸的滯澀,連呼吸都得費上三分力。
晨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斜斜切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的光斑不再鮮活,倒像一塊塊凝固的鉛,映得人眼發(fā)沉。
場邊圍觀者的竊竊私語早就沒了,只剩下拳套砸在身上的悶響,還有學員們粗重得像破風箱的喘息,在空曠的場館里撞來撞去,撞得人心頭發(fā)緊。
第三場的鑼聲剛落,宏圖拳館的那個高個少年就被兩個師兄弟架著往場下挪。
他的腿軟得像煮過的面條,每走一步都打晃,膝蓋在地板上磕出輕響,卻連皺眉的力氣都沒了。
嘴角掛著的血絲順著下巴往下滴,“啪嗒”一聲砸在青灰色的地板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暗紅,像朵驟然綻開又瞬間枯萎的花。
他垂著頭,額前的碎發(fā)被冷汗粘在臉上,露出的脖頸繃得筆直,那是不甘心,卻又無力回天的倔強。
趙宏圖站在場地邊緣,握著裁判旗的手在微微發(fā)顫。
旗桿的木質(zhì)紋路硌得掌心生疼,可他攥得更緊了,指節(jié)泛白,白得近乎透明,像要嵌進木頭里去。
他看著那片暗紅的血跡,喉結(jié)滾了滾,嗓子眼發(fā)緊。
第四場的哨聲剛響,山嵐流的那個平頭少年就動了。
腿影快得像道閃電,一下接一下往宏圖拳館的少年身上招呼,拳風裹著凌厲的破空聲,像驟雨打在窗玻璃上,密得讓人喘不過氣。
不過兩分鐘,“咚”的一聲悶響,自家少年就重重摔在地上,手背擦過地板的滑石粉,留下道刺眼的白痕。
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可胳膊剛撐到一半,又“啪”地落回原地,胸口劇烈起伏著,像離了水的魚。
趙宏圖聽見身后傳來細碎的響動,是山嵐流的學員在捂嘴偷笑,那笑聲像針似的扎進耳朵。
他側(cè)眼瞥去,劉鐵山正雙臂抱胸靠在看臺上,黑皮鞋尖輕輕點著地板,嘴角揚著抹勝券在握的笑,時不時轉(zhuǎn)頭跟黑田、澤井低聲說著什么。
陽光照在劉鐵山的側(cè)臉,把他眼底的嘲諷映得清清楚楚,像在說:看,這就是你引以為傲的國術(shù)?
第五場,派出去的是個總愛偷偷加練的小姑娘。
她拼著挨了對方兩記重拳,也把人逼得退了兩步,可最后還是被一記高掃踢中側(cè)腰,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死死咬著唇不肯掉下來。
第六場,那個號稱“拳館最快腿法”的瘦小子,連對方的衣角都沒碰到,就被一記迅猛的膝撞頂中胸口,捂著嘴咳個不停,咳出的唾沫星子里混著血絲。
敗局像漲潮的水,一波接一波漫上來,很快就沒過了趙宏圖的膝蓋,沒過了胸口,最后徹底淹沒了他心里那點殘存的希望。
他站在原地,看著場邊列隊的學員,一個個頭垂得低低的:
有的攥著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
有的肩膀微微聳動,是在偷偷抹眼淚。
那些孩子,平時訓練時總愛偷懶,被他罰扎馬步就噘嘴,可真到了場上,沒有一個往后縮的。
可再拼又有什么用呢?
在對方扎實的功底和凌厲的招式面前,他們的努力像紙糊的盾牌,一戳就破。
當?shù)诹鶊龅纳诼暵涠?,趙宏圖的臉沉得像要下雨的天,烏云密布,連眼角的細紋里都積著化不開的陰翳。
他的目光掃過場邊等待上場的學員:
剛?cè)腴T三個月的初中生還在數(shù)步子,總把“弓步”做成“歇步”;
那個開出租車的中年學員,動作倒是穩(wěn),可速度慢得像蝸牛;
還有兩個女孩,手抖得連拳套都快攥不住了。
這些是他最后的牌了。
趙宏圖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了滾,舌尖嘗到一絲鐵銹味。
精心挑選的“精兵強將”都敗了,剩下的這些,不過是去送更多的人頭。
十戰(zhàn)一平零勝。
還是輸給了櫻花國的空手道。
這個結(jié)果像塊燒紅的重錘,一下下砸在趙宏圖的心上,燙得他發(fā)疼。
他仿佛已經(jīng)看見拳館外的廣告牌被人潑上油漆,“少林正宗”四個字被劃得面目全非;
看見江湖論壇上的嘲諷帖:“趙宏圖丟盡少林臉”“國術(shù)不如空手道”;
看見師父在少林寺的演武場對著他嘆氣,藤條敲在膝蓋上的痛感穿越時空,再次刺進骨頭縫里。
風從窗縫里鉆進來,吹得墻上的艾草香囊輕輕晃,落下幾點細碎的灰。
趙宏圖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混著汗味、血腥味,還有山嵐流那邊飄來的淡淡消毒水味,嗆得他眼眶發(fā)酸。
他抬手抹了把臉,把那點濕意抹掉,重新握緊了手里的裁判旗。
不管怎樣,鑼還沒敲完,這拳館的脊梁,不能先彎了。
“趙館主,還要繼續(xù)嗎?”劉鐵山刻意把聲音揚得老高,像扔了塊石頭進平靜的湖面,每個字都帶著刺人的戲謔。
他靠在看臺欄桿上,雙臂抱胸的姿態(tài)透著股勝券在握的慵懶,黑皮鞋尖有一下沒一下地磕著地板,發(fā)出輕佻的脆響:“要是覺得為難,現(xiàn)在認輸也不遲——反正大家都看著呢,沒人會笑話你識時務。”
趙宏圖猛地抬起頭,脖頸的青筋像繃直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