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光影明滅,時亮時暗,落在她身上。
從她一進來,一股濃郁的香氣便從她衣袖間流了出來。
不是衣服上的熏香,更像是經(jīng)年累月浸透,從她肌骨里散發(fā)出的體香。
本來殿內(nèi)冷清的氣氛,因為她的到來,一下多了幾分活色生香。
雨水潮濕的夜里,響起她輕輕的聲線:“我有點怕,想來找你?!?
她握住他的袖子,指尖輕輕摩挲衣料。
做這個動作,姜吟玉心跳如雷。
姜曜垂眸看了她手一眼,問:“側(cè)殿睡的不好嗎?”
姜吟玉搖了搖頭:“不好,側(cè)殿里晚上闖入了野貓,侍女們起夜,差點發(fā)現(xiàn)我,我又怕黑,在那里怎么也睡不安穩(wěn)?!?
說到最后,她聲音小了下去,好像確實是害怕極了。
姜吟玉忽然想到,小時候似乎也曾對姜曜說過類似的話。
那時她才三四歲,住在皇帝的西側(cè)殿,有一次夜里打雷,哭著跑到姜曜的東側(cè)殿,說自己怕黑,非要和他睡在一起,最后纏得姜曜沒辦法,他坐在榻邊,哄了一夜,才將她哄睡著。
此情此景,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自己非要纏著他的畫面。
姜吟玉背抵在冰涼的殿門上,道:“我一個人實在睡不著,想來找你,可以嗎?”
姜曜看向她的眸光,微微動了動。
姜吟玉慢慢直起腰,鼓起勇氣,伸手去拉他手腕。
一個指尖溫柔,一個腕骨微涼,相觸,仿佛雪片融于火。
少女輕聲問道,“我可以留下嗎?”
她面容柔媚,眸若秋波,面頰上還有幾道白日刮傷的傷痕,滲出些許血絲,實在是楚楚可憐。
“吳懷與我說,東宮大殿還有一處配殿,一直空置著,我若住在那里,應當不會再被侍女發(fā)現(xiàn)。”
罷,殿外傳來一陣一陣刺耳尖利的貓叫,隨后便是侍女奔走的慌亂腳步聲。
姜吟玉以為自己做到這個份上,姜曜會同意讓她進來。
可他沒有,只是用最平和的眼神看著他。
姜曜有一雙極其精致的雙眸,不能單單用漂亮來形容,像蒼穹里的曜曜的寒星,當你看著他時,整個人都會屏住呼吸。
深邃不失澄澈,明凈不失幽深。
而在這眼神之后,隱藏著無盡的力量。
與他對視,很容易被他深邃的眸光吸了進去,忘記自我,這種感覺十分不妙。
姜吟玉烏發(fā)散肩,仰視著他。
她為了討好父皇,一慣會扮乖撒嬌,可這些伎倆在他面前,好像都成了拙劣的把戲。
他垂眸看她,聲音低沉:“你想留下?”
他明明察覺到了她的意圖,卻還是不急不慢地問她,柔和的眼神像是鞭子在慢慢鞭笞著她周身肌膚。
姜吟玉抿了抿唇,紅潤的唇瓣上出現(xiàn)一道淺淺的痕跡,點了點頭。
姜曜幽深看她一眼,轉(zhuǎn)身往內(nèi)殿走去。
姜吟玉終于從他那令人窒息的眼神中解脫,長松一口氣,跟隨在他身后。
東宮內(nèi)有一間配殿,本是給宮人守夜用的,因為姜曜喜靜,不喜人打擾,故而一直空置著。
姜吟玉進入配殿后,盡量放輕自己的動作,不發(fā)出一點多余響動,然而內(nèi)外連接,配殿一有什么動靜,外頭都聽得一清二楚。
她也能聽見外面時不時的咳嗽聲。
夜已經(jīng)過三更,更漏聲一下一下回蕩在大殿。
外間,姜曜還沒有入睡,安靜地坐在榻邊,手搭在眉骨上。
他從山上淋了雨回來后,身子便有些不適,一開始只是發(fā)熱,后來熱癥逐漸退去,變成了眼前一陣一陣的發(fā)黑,到現(xiàn)在竟然什么也看不見。
視線所及,一片漆黑。
他猜到了原因,應該是與身上的舊疾有關(guān),安靜坐在榻邊,等著眼前的黑暗消去。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o@的腳步聲,珠簾被掀開,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少女輕柔的聲音響起:“皇兄,你還沒睡嗎,我剛剛聽到了你的咳嗽聲,要緊嗎?”
姜曜沒有回話,眉目低垂。
姜吟玉立在珠簾邊,覺得自己可能太多事,準備離開。
下一刻卻聽他道:“過來?!?
姜吟玉一怔,走了進來,緊張地攥緊了手心。
四目相對,誰也沒開口。
她盯著他i麗的長眸,忽然間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好似失了光澤,一下暗淡許多。
姜吟玉有些擔憂,問:“皇兄怎么了?”
姜曜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殿內(nèi)點燈了嗎?”
“燈燭一直是亮著的?!苯饔癫幻靼捉诪楹螘栠@個。
姜曜目光有些游離:“是嗎?”
他垂下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開口嗓音緩而沉:“去幫我喊曹公公來,告訴他,我雙目不能視物了。”
這話落地,姜吟玉倒吸一口涼氣。
什么叫不能視物了?
她一只手在姜曜面前揮了揮,見他眸光一動不動。
姜吟玉始料未及,道:“你在這里
等我,我出去喊人!”
她跑出去,敲響寢舍的門,將情況一五一十告知。
曹公公聞大驚,連夜去請?zhí)t(yī)。
不多時,孫太醫(yī)匆匆趕到。
姜吟玉避到了配殿的廂房里,在里面,還能聽到外頭隱隱約約傳來的說話聲――
曹公公問:“孫太醫(yī),殿下身子怎么樣了?”
孫太醫(yī)聲音沙啞:“此前微臣就叮囑過殿下好好養(yǎng)病,萬不可感染風寒,也不可過多操勞。今日眼疾復發(fā),是因為發(fā)了熱癥,原先體內(nèi)的殘毒擴散了?!?
曹公公擔憂道:“這可如何是好?”
姜吟玉立在門邊,偷偷張望。
此前皇兄對外一直聲稱身體抱恙,可這病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姜吟玉和外人一樣了解甚少。
她見小宦官在一旁焦灼地踱步,招他過來,詢問內(nèi)情。
吳懷搖頭不肯說。
姜吟玉知道他擔憂什么,柔聲道:“你放心,我不會對外亂說?!?
她的再三追問下,吳懷終于松口,透露了一些。
“其實殿下身子一直不好,這一年來對外聲稱在養(yǎng)病不出,不是因為殿下不想出,是根本不能出?!?
一股不安的情緒瞬間席卷了姜吟玉的胸膛。
聽吳懷道:“公主也知,殿下十七歲那年,曾代天子巡邊。”
“殿下的親舅舅,乃鎮(zhèn)國大將軍,在西北時,二人一同上過戰(zhàn)場――”
古戰(zhàn)場的雄渾與蒼茫,帶來的巨大的沖擊與震撼。
太子久居深宮,頭一回見識到江山如此姿態(tài),執(zhí)意留在邊關(guān),隨其舅父戍守邊關(guān)。
本是最多三四個月的行程,卻因此足足耽擱了三年。
太子在邊關(guān)學習兵法,那雙手搭過弓、射過箭,挽得了駿馬,更帶兵上過戰(zhàn)場。
大昭開國一百年來,國力逐漸走向衰弱,到了這一朝,天子不事朝政,內(nèi)憂外患,滿城風雨。
直到太子巡邊,親自上戰(zhàn)場,接連送回來一道又一道勝利的軍報。
縈繞在朝堂內(nèi)外的擔憂,如疾風驟雨般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