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寧看了一下辦公桌。
桌上的文件堆積如山。
大部分都蓋著“緊急”或“特急”的紅印。
他揉了揉太陽穴,端起已經(jīng)涼透的茶水啜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開來。
他開始了辦公。
不久,辦公室門被輕輕敲響。
“請進?!?
門開了,林夕側(cè)身進來。
此刻他手里拿著兩封信,神情比平日更加嚴肅。
“書記,”林夕的聲線低沉而急促,“剛收到的兩封群眾來信……問題比較突出?!?
“我覺得,應(yīng)該立即請您過目?!?
林夕走到辦公桌前,雙手將信遞上。
江昭寧接過信封,指尖能感受到紙張的粗糙質(zhì)地。
他注意到第一封信用的是最普通的白色信封,上面手寫的地址墨跡已經(jīng)有些暈開。
第二封則是一個厚重的牛皮紙文件袋,摸起來里面似乎不止有紙張。
“你看過了?”江昭寧抬頭問。
林夕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神避開了江昭寧的視線,低垂下去:“是。”
“正因為看了,才更覺得……必須直接送到您這兒?!?
江昭寧先拿起那封普通來信,抽取信紙。
信紙是那種小學生作業(yè)本撕下來的橫格紙,上面的字跡卻工整有力,一看就是受過教育的人執(zhí)筆的。
信的內(nèi)容如一把冰冷锃亮的刀,直劈心門——東山縣青石村修路問題。
字字句句,帶著一股子壓抑不住的怨氣和悲涼。
村民們望眼欲穿地盼著這條路修通,盼了十幾年,硬是把青壯熬成了白頭。
村里人掰著手指頭數(shù)。
一屆屆政府來了,口號喊得一次比一次高。
藍圖描繪得一次比一次美麗,拍著胸脯承諾解決。
交通局的勘查人員來了不止一撥,每一次都聲勢浩大,每一次村里都傾盡所有熱情招待。
雞宰了,羊沒了,積攢著過年才舍得拆的好煙好酒全上了席面。
一筆筆招待費像水一樣潑出去。
把村民們心頭燃起的微末希望一次次澆成焦炭。
最終泥牛入海。
然而,最沉重的一擊,隱藏在字里行間一個幾乎被苦悶淹沒的細節(jié)里。
去年深秋,交通局的隊伍再次帶著“研究立項”的許諾蒞臨這窮困的小山村。
村支書王誠漢,一個兩鬢霜白的老漢,為了留住這最后的希冀,狠心宰殺了村里那頭唯一的老黃?!@牛幫襯了幾代青石村人,幾乎算是半個村子的魂魄。
席間,老支書王誠漢拖著六十多歲的老邁身軀,一次又一次舉起酒杯,陪著笑,豁出命地喝。
最終胃出血,直接倒在了杯盤狼藉的飯桌上。
連夜被送進了縣醫(yī)院搶救。
信紙上的油墨字跡仿佛變成了烙鐵,燙著江昭寧的眼睛。
那些字句的投影在他腦海深處扭曲變幻——喧鬧的酒桌,昏黃的燈光下被強行拉扯出來的笑臉。
觥籌交錯間官腔十足的許諾與推諉。
牛被拖走時的哀鳴。
老支書蠟黃臉上滾下的汗珠最后洇開在雪白的醫(yī)院床單上……
“研究研究。”交通局帶隊干部臨走前打著官腔,留下這句輕飄飄、滑溜得如同泥鰍的話。
這四個字,像一陣陰風,刮過青石村枯寂的山野,帶走了最后一絲溫度,留下徹底的死寂和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