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陵公主略感驚愕,一雙美目睜大看著李治。
一直以來,所有人對于李治的評價都缺不了“溫和無害”這樣一個觀點,然而現(xiàn)在李治卻承認這都是他裝出來的?
李治不理會巴陵公主的驚詫,他有些破罐子破摔:“你說我擅長裝樣子我認了,可‘殺伐果斷、不拘綱常’又是何道理?”
何謂“綱常”?
天地為綱,君臣為綱,父子為綱,兄弟為綱。
這是說自己殺氣太重、六親不認?
這個他不認!
房俊放下茶杯,嘆口氣:“到了今時今日,殿下出海就藩無可更改,重回大唐幾乎再無可能,可否僅憑本心回答我一個問題?”
李治道:“你且問來,我定直不諱?!?
“好!”
房俊問道:“倘若當(dāng)初你被冊封儲君、之后更登基即位,你當(dāng)如何處置太子與魏王、吳王?”
李治下意識就要說“自是兄友弟恭、一世富貴”,但話到嘴邊,卻忽然噎住。
自己……到底會怎么做?
當(dāng)真兄友弟恭、允兄長一世富貴嗎?
即便他肯,兄長們肯嗎?
萬一兄長們心有不甘,他又該怎么辦?
是防范于未然,還是坐以待斃?
一系列的問題,最終還是回到那個最基本的原點――宗祧承繼。
不是順位繼承,便失去法理上的根基,一時幸進也必然要面臨各種各樣潛藏著的危險。
房俊見李治面色變幻卻并未出否認,對他的評價略有提升:“當(dāng)年太宗皇帝所面對的便是此等進退維谷、取舍兩難之境地,按部就班、順位繼承,則太子能力上有所欠缺,非明主之像;立魏王為儲,則將來必將血濺宮闈、手足相殘;倘若以你為儲君,雖然看似平和、兄友弟恭,但無論太子還是魏王、吳王,每一個能夠有資格威脅皇位的人都將一一以各種各樣的原因暴卒而亡……”
歷史上就是這樣的狀況。
當(dāng)太宗皇帝對太子已經(jīng)完全失去信心,冊立另外兩位嫡子也經(jīng)過長時間的反復(fù)權(quán)衡,最終在“魏王登基大開殺戒”與“晉王登基逐步剪除”之間選擇了后者。
太宗皇帝當(dāng)世人杰,又曾在最為兇險的奪嫡之戰(zhàn)中勝出,豈能不知一個“非順位繼承”的皇帝上位之后會怎么做?
看他如何對待李建成的子嗣就知道了。
或許唯一的指望,便是希望“溫和善良”的雉奴能夠心軟一點,不至于似他當(dāng)年那樣將兄長的血脈斬草除根、徹底斷絕……
事實上,一切正如太宗皇帝之預(yù)料。
李治張口欲,卻又覺得沒必要狡辯,可這個問題直指本心,令他心神震動、冷汗涔涔。
好半晌,他口干舌燥:“父皇……并沒有錯?!?
出乎他的預(yù)料,房俊并未對此反駁,反而頷首予以認同。
“站在皇帝的角度,太宗皇帝肯定沒錯,一個能夠?qū)⒗钐平浇?jīng)營得更好、將皇權(quán)傳承下去的皇帝勝過一切,哪怕是自己的兒子們因此兄弟鬩墻、手足相殘,都無足輕重?!?
“但是!”
房俊加重語氣:“對于天下人來說,卻是完全不必要的內(nèi)耗,憑什么讓整個天下席卷入你們李唐皇室的皇權(quán)傳承之中?”
李治是個極聰明之人,話說到這里,他自然而然的便接上那一個早已成為天下輿論焦點的話題:“所以天下到底是李唐之天下,還是天下人之天下?”
在太宗皇帝看來,天下是李唐之天下。
所以他要確保即位的皇帝擁有卓越的政治智慧、強硬的軍事手段,能夠?qū)⒒蕶?quán)緊緊攥在手中,手執(zhí)日月、掌握天下萬民的生殺大權(quán),只要這個目的達成,再大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而對于房俊,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皇權(quán)并非皇帝之專屬,更非為了統(tǒng)治天下人而存在,而是要為天下人謀福祉。
皇帝是否雄才偉略沒那么重要,因為治理天下靠的是制度,而非君王之賢愚。
這并非誰對誰錯的問題,不是房俊是忠是奸的問題。
這是理念的碰撞。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