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炮已冷,雪霽風(fēng)停,十萬降卒的呼吸卻仍在空氣里結(jié)成白霧,像給蒲陽坡罩上一層會流動的紗。漢軍與銅馬降卒混編,營寨連綿十里,篝火點點,卻無人高聲――白日的炮火與潰敗,把嗓子里的力氣也炸碎了。
劉秀摘去鐵甲,僅穿一襲青布袍,袍角被火烤出幾個焦洞,隨步伐一開一合,像黑夜里的飛蛾。他手提一盞桐油燈:燈托是只粗陶碗,燈芯用破被單撕成,火苗只有黃豆大,卻在風(fēng)里搖而不滅,像亂世里僅剩的那點倔強。
“主公,真不帶親兵?”馮異牽馬追上,聲音壓得極低,“降卒七萬,若有一人懷異心……”
劉秀翻身上馬,笑指自己胸口:“最利的兵刃在這里。民心若反,帶十萬兵亦無用;民心若向,單人可敵國?!闭f罷,輕夾馬腹,孤騎出營,背影很快被夜色吞沒,只剩一點燈火,在黑色海洋里忽明忽暗。
第一處是轅門口。十名原銅馬軍卒守值,見單人匹馬至,齊挺長戈,戈鋒在燈下閃著幽藍。領(lǐng)頭隊官名叫“銅柱子”,身高八尺,白日里被炮火震得耳孔流血,此刻仍嗡嗡作響,見燈火近前,才認出是劉秀,慌忙欲跪。
劉秀卻先翻身下馬,一手扶住,另一手把燈遞到他面前:“夜里冷,拿燈照照,別叫自己影子嚇著自己?!?
銅柱子愣住,不接燈,先摸腰刀――刀在,心安,卻聽劉秀道:“刀能護人,也能嚇人。你守這門,是護人還是嚇人?”
銅柱子張了張嘴,憋出一句:“我……我護自己?!?
劉秀大笑,摘下自己腰間玉具劍,連鞘塞進他手里:“那讓這把劍護你。鞘在,你安;鞘失,我亡?!闭f完,翻身上馬,提燈而去。銅柱子捧著劍,半晌才回過神,忽然單膝跪地,對著漸遠的燈火,重重叩首,額頭抵進雪里,發(fā)出“咚”一聲悶響。
第二處是傷兵帳。原銅馬軍傷卒三百余人,與漢軍混編,藥香混著血腥,熱氣在帳頂結(jié)成水珠,滴答落在草墊上。劉秀掀簾而入,燈火驚起一群蒼蠅,“嗡”地四散。
最角落,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左腿被炮火碎片削去一塊肉,傷口化膿,黃水浸透了褲管。少年咬牙不吭聲,手里卻攥著一塊焦黑的麥餅,舍不得吃――那是白日里漢軍發(fā)的“定心粥”餅,他留作“明天口糧”。
劉秀蹲身,把燈放在地上,取出匕首在燈火上燎了燎,俯身便去吸那膿瘡。少年大驚,掙扎欲起,被劉秀一手按住肩:“別動,爛肉不除,新肉不長?!?
一口膿血吐出,再以酒漱口,劉秀才抬頭,對少年笑:“麥餅留作種子,明年種出甜麥,給我留一碗?!?
少年淚如泉涌,哽咽道:“我……我原是銅馬賊……”
“銅馬賊也是人,”劉秀打斷他,指自己胸口,“我這里,先認人,再認旗?!闭f罷,把那塊焦麥餅掰成兩半,一半塞進少年嘴里,一半自己咬下,咀嚼聲在寂靜帳內(nèi)格外清脆,像黑夜里的更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