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不受控制地、帶著巨大的驚駭和顫抖,倉皇下移。
錦旗殘片下方的展臺上,在柔和的聚光燈下,靜靜地陳列著幾件器物:
左側,是一艘只有拳頭大小的艦船模型。材質非金非木,呈現出一種古老的青銅色澤,卻又隱隱透出合金般的冷硬質感。它的形制極為奇特,融合了明代福船與某種超越時代的流線設計。最令人驚異的是船體核心艙室被精巧地剖開了一角,里面顯露出的并非簡單的船艙結構,而是一套繁復到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微型青銅齒輪組!每一個齒輪的嚙合角度都精確得匪夷所思,蒸汽活塞的結構更是簡潔而高效!模型底部,刻著比蚊蠅還小的八個篆書:“格物導引·楓監(jiān)造”。
一股電流瞬間竄遍秦楓全身!這分明是當年“墨翟號”早期原型機微型化的驗證模型!是楊開天親自捧到他面前,眼中閃爍著孩子般光芒的那一個!那個“楓”字,是他習慣性的提筆!
右側,則是一方石碑拓片的殘片。石碑似乎曾被巨力砸斷,只剩下右下角。拓印出的文字,是工整而略帶風骨的開國館閣體楷書:“……安石公曰:帝親降陛階,握師手曰:‘卿歸,國之柱石也!’……軍民咸睹,涕泣載道,咸謂千年一出國手,天佑大明……”
文字在這里斷裂,但那場景卻無比清晰地烙印在秦楓腦海中!應天承天門外,夕陽熔金,朱元璋龍驤虎步從高臺走下,拋卻帝王尊嚴,在百官萬民注視下,一把握住他的手,那一聲包含欣慰與后怕的“國之柱石”,曾讓整個帝國為之沸騰……
“這些文物屬于一個至今仍爭論不休的階段——通常被稱為‘大航海前夕的技術大爆發(fā)’。”
一個清晰悅耳、帶著職業(yè)講解熱情的年輕女聲在秦楓身后不遠處響起,清晰無誤地傳入他耳中,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
“考古學家推測,大航海時代前夕,技術爆發(fā)可能達到的驚人高度。這塊錦旗殘片,通過殘留的織物紋樣和‘萬師’二字推斷,很可能與一位真實存在的、極其神秘而重要的技術先驅或‘帝師’有關聯,但具體身份在學界仍存較大爭議……”
“再看這件青銅船模,諸位請仔細看它的內部結構!”
聲音拉近了些,帶著引導性的興奮。
“這種精密的微型齒輪組和這個……蒸汽活塞式動力結構的構思,其復雜性、前瞻性和實現的工藝水平,完全超越了當時甚至其后很長時間的主流技術認知,堪稱不可思議!它代表了一種極其獨特、甚至……孤懸于時間線之外的技術路線和哲學思想……”
聲音微微放低,帶上考究的神秘感。
“還有這石碑的殘片,它記載的情景,大致是帝王‘降陛階’握手相贊,這種逾越常規(guī)君臣之禮的舉動,本身就驚世駭俗!而‘安石公’這一稱謂的指向,以及與文中‘帝’、‘師’的關系,更是厘清這段隱秘歷史人物譜系和學派傳承最為關鍵的爭議焦點之一……”
爭議?佐證?焦點?
這些原本應該屬于冰冷學術領域的詞匯,此刻卻像一顆顆燒紅的子彈,旋轉著、呼嘯著穿透展柜冰冷的玻璃,狠狠射入秦楓的心臟!
他伸出手,指尖隔著冰冷的展柜玻璃,徒勞地、顫抖地想要觸碰那“楓監(jiān)造”三個字,想要感受那錦旗布料在陽光下曾經擁有的溫熱。一種強烈的荒誕感和排山倒海的孤獨將他徹底吞沒。
是他親手在大明的熔爐里點燃了工業(yè)時代的星火!
是他用鐵與血締造了那鋼鐵洪流橫掃寰宇的神話!
是他為那艘墨翟號,為那無數推動時代前行的“格物造物”,打下了“楓”字的烙印!
是他接受了朱元璋那一聲震動山河的“國之柱石”!
他最終選擇消失于萬頃波濤,試圖以最為徹底的方式抹去自己的痕跡,在大海深處尋找靈魂最初的那個……
結果!七百年后!他像一個游離的幽魂,在這個充滿現代科技感卻又陳列著冰冷“證據”的空間里,眼睜睜地看著屬于自己“存在”的銘文!被當作奇談!被供奉在恒溫恒濕的玻璃水晶棺里!
是夢?夢境如何能在這堅硬冰冷的現實里,留下如此精確而鋒利的刻痕?
非夢?那銀行的殘額、王經理的咆哮、即將到來的解聘通知書,又真實得令人窒息!
荒誕感如同最深的海水,瞬間沒頂。一種排山倒海的、貫穿時空的孤獨,將他徹底吞噬。仿佛他不是一個人站在這里,而是宇宙間一粒失落的塵埃,剛剛經歷了一場無比宏大卻無人知曉的漂泊,最終落在了一個寫滿他故事的墓碑旁。真與幻的界限在此刻徹底扭曲模糊,巨大的眩暈讓他幾乎站立不住。
“先生?”悅耳的講解聲戛然而止,帶著一絲疑惑和擔憂。那個講解員終于注意到了這個行為怪異、臉色白得像紙、身體搖搖欲墜的年輕男人。
秦楓如同受驚般猛地縮回了手,像被展柜灼傷。他倉促地轉過身,扯動僵硬的嘴角,試圖在臉上堆出一個表情,最終卻扭曲成了一個比絕望哭泣更難堪的、空洞的笑容。他張了張嘴,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目光飄忽地再次掃過那船模,那錦旗,那碑文殘片,最終凝聚在船模底部那清晰冰冷的“楓監(jiān)造”銘文上。
“……真厲害啊?!彼吐晣肃榈溃曇糨p得如同一聲破碎的嘆息,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無法喻的酸楚,被博物館里恒溫送風的低鳴輕易吞噬。
他甚至沒有再看那講解員一眼,近乎狼狽地調轉身形,腳步踉蹌著,幾乎是擠出那幾個被他的舉動弄得有些迷惑的游客。他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主出口的人流中,帶著一種逃離世界末日般的倉惶。
午后的陽光毫無阻礙地穿過巨大的玻璃穹頂,慷慨地潑灑進來,在光滑的地面上流淌。
冰冷的光線落在展柜玻璃上,被切割、折射、扭曲變形,再投射到他漸行漸遠的背影上。
在那些光與影短暫交疊的瞬間,光影魔術般產生了一種微妙的錯覺。
那個穿著廉價灰色外套、年輕卻失魂落魄的保險公司業(yè)務員身影,似乎與某些更為久遠而龐大的光影碎片——那個白衣傲立鐵甲巨艦之首、遠指萬里深藍的身影,那個在帝王降階緊握其手、權傾天下的“國師”身影——奇妙地、如煙似幻地重疊、交融了一剎那。
秦楓低著頭,快步走出博物館的大門,將這七百年的沉重與喧囂甩在身后,重新投身于城市的鼎沸與塵埃之中。汽車尾氣的味道、快餐店里飄出的炸雞油膩香氣、行道樹上微弱的草木氣息……混合成一股真實而刺鼻的氣流,徹底替代了他靈魂深處那頑固不散的咸腥海風味道。
他只是一個叫秦楓的普通人。一個剛剛被通知丟了保險單、即將失去工作、站在生活懸崖邊的年輕業(yè)務員。一個做過一場漫長、離奇、驚心動魄、卻在時光的河床上刻下了無法磨滅印痕的……大夢的普通人。
他抬起頭,望向被高樓切割的天空。陽光灼熱,有些刺眼。
也,無比真實。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