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從阿嬤吃穿用度中扣,將那筆錢扣除出來還官府的開銷?!贝笸鹜踝涌粗ε碌睦掀?,算起了賬,“阿嬤從此以后,每日只能吃最難吃的飯食,衣袍只能破了再補,不能穿新衣裳。如此……阿嬤覺得自己熬上幾十年,受幾十年的苦就是為了還這筆惹麻煩的花費,你當(dāng)真愿意嗎?”
“當(dāng)年從大宛來長安,吃了一路的苦頭,踏進(jìn)大榮驛站的那一刻,我還記得阿嬤哭了,淚流不止,那眼淚如掉了線的珠子一般,怎么擦都擦不掉。阿嬤邊哭邊嚷嚷著‘這苦日子總算到頭’了!那時不過月余我等就已經(jīng)熬不下去了,那往后幾十年的苦日子,阿嬤愿意去熬著,就是為了還這一筆‘幫兇’惹來的浪費花銷的銀錢嗎?”大宛王子問道。
老仆一張臉早就紅了,連連搖頭:“大抵是熬不下去的。”她訥訥道,“大抵是從未想過那些主事的大人會真的要我來承擔(dān)這‘幫兇’銀錢吧!”
“父皇挑釁,占大榮便宜時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大榮會真的出兵。他們嘴硬的很,總是嘴上張狂的說著‘不懼大榮’的話,卻從未想過大榮真的會出兵,更不曾想到這大榮的‘日費千金’會要自己來承擔(dān),”大宛王子說道,“真當(dāng)這一日來臨時,他們根本承受不了這等惡果的。”
“那田大人真是好狠的手段??!”老仆打了個寒顫,“如此一想,那府尹大人還真是‘仁善’,那些偏幫作惡的親朋好友惹來麻煩的,真讓那些人將官府因為他們偏幫多費的花銷銀錢給承擔(dān)了的話,那一家子接下來幾十年都有的熬了?!?
“所以大榮也一樣,只是先時顧全大局沒真讓大宛承擔(dān)這些銀錢罷了?!贝笸鹜踝訐u頭說道,“事已至此,說再多也是無用的,那大榮的陛下想要盡快解決那國庫空虛之事!所以即便是將田大人換了,換個講道理的來,估摸著大宛的結(jié)局也不會變的?!贝笸鹜踝訉δ菓?zhàn)戰(zhàn)兢兢發(fā)抖的老仆說道,“因為大榮面對的是父皇,父皇他們也不是一開始就想著占便宜的,而是見大榮顧全大局,不動作,便自以為自己看懂了大榮的心思,拿捏住了大榮的命脈,賭大榮永遠(yuǎn)都不敢動刀兵了,這才敢肆無忌憚的挑釁的。那講道理的大人比起田大人來最大的不同或許便是事先會同父皇打聲招呼,交涉一番,盡力勸阻,能不動刀兵便盡量不動刀兵。那講道理些的大人會做到自己能力范圍內(nèi)的所有事,若是父皇還是那般‘小人’的不予理會,張狂的賭大榮不敢動刀兵,那講道理之人到最后還是會被父皇逼得不得不動刀兵的?!?
“其實,阿嬤你知曉的,即便百般勸阻,父皇那些人當(dāng)真愿意老實交錢不折騰幺蛾子的可能也只有五成,”大宛王子說到這里,搖了搖頭,“就似那些魔怔了的賭徒,你怎么勸阻告訴他不準(zhǔn)再賭了,讓他老老實實的把錢拿出來還債,不然就要剁了他的手指了,可不管如何嚴(yán)厲的警告都沒用的。甚至真剁了他的手指都沒用,剁了一根還有九根,甚至到最后一根手指都沒有了還有腳,還有旁的,只要他活著一日,就會賭,不死不休!所以,面對這樣魔怔的賭徒,要做個講道理的人總是比田大人更累的。”
“好人真是難做?。 崩掀蛧@了口氣,雙手合十做了個虔誠祈禱的動作,嘀咕了起來,“神明寬恕,信女知事了,不做那添麻煩之人了?!?
大宛王子低頭再次看向案幾上的地契,喃喃道:“人總是會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的。田大人這等人更是連那交涉的麻煩都懶得去做了,而是只看父皇那庫房里出不出得起這筆錢,以及他手里的刀有沒有本事能讓他去大宛庫房里掏錢。只要父皇的庫房里有錢,那刀又足夠鋒利的話,他就會出手了。父皇那張嘴上說的任何話,他根本不會理會的?!?
正禱告神明的老仆聽到這里,老臉再次紅了,想到自己方才那一番“重情義”愿意做幫兇,愿意承擔(dān)后果的話,那后果甚至都不到讓她真正承擔(dān)之時,而是只稍稍一想,就知道自己熬不下去的。
“有些人這張嘴確實不必理會的。”老仆紅著臉說道,“若是那大人真信了我方才那些話,怕是追討起銀錢來麻煩的緊的。畢竟就算我想還,我這身體怕是也熬不住的?!?
這話一出,大宛王子笑了,看著面前老實說‘實話’的老仆,笑道:“阿嬤真是個老實之人,盡說些大實話!”
“這般一想,那田大人還真是厲害!早就清楚很多人都是嘴上能做到,可真正做起事來卻是兩回事的,所以根本懶得廢話了?!崩掀拖氲竭@里,忍不住感慨道,“那田大人真厲害,真是我見過最厲害的那等人了!”
“最厲害?”看著老仆由衷的感慨,以及眼里的佩服,人總是欽佩強者的,哪怕那強者是站在自己對面的那個。
他笑了笑,道,“其實田大人不是最厲害的,那阿嬤先前早就見過,打過很多次交道,逢年過節(jié)都會帶著朝廷發(fā)放的節(jié)禮過來探望咱們的府尹大人這等‘仁善’之人其實比田大人更厲害!”
“這個我知道是什么緣故的。”老仆點頭,顯然也是認(rèn)同的,只是眼里卻閃過一絲復(fù)雜之色,她說道,“明知講道理會更累,卻仍然愿意去做,愿意花這功夫,給大家改正的機(jī)會,府尹大人他們是講道理的‘仁善’好人呢!”
這話聽的大宛王子再次笑了起來,他看了看周圍:“這里又沒有外人,阿嬤何必說這些人前必須要說的冠冕堂皇的話?”他道,“我說府尹大人這等人厲害可不是因為他們是好人,也不是因為這世間推崇‘善’與‘德’才說好人厲害的,而是他們真的比田大人更厲害?!?
這話一出,老仆愣住了,她喃喃道:“為什么?”
這“為什么”一出,顯然叫大宛王子說對了,老仆先前點頭承認(rèn)府尹大人更厲害,只是覺得這世間推崇‘善’與‘德’,便本能的點頭認(rèn)同了,并非當(dāng)真知道他們?yōu)槭裁锤鼌柡Φ摹?
“那田大人一直這般聰明,也一直知道國庫空虛,更知道如何讓父皇還錢,你道他先前為什么不去做這些事?”大宛王子搖頭說道,“我說他不如府尹大人他們不是因為田大人逼人還錢的舉動不講道理,不屬于這世間推崇的‘善’與‘德’的好人做派而故意說他不厲害的。話本子里才會規(guī)定那好人必須要比壞人更厲害,不然大家就不樂意看了。這俗世之事又不是話本子,沒有這等規(guī)定。只是雖然俗世不是話本子,可就我所見到的,那田大人看著這般聰明、厲害、有本事,卻把自己走進(jìn)了死路里頭,由此不得不開始動手做這些事,反觀府尹大人他們卻直至如今都未走上死路?!?
“一方把自己走進(jìn)了死路里頭,一方?jīng)]有,哪方更厲害不是很明顯嗎?”大宛王子說道,“可見俗世之事雖不是話本子,可至少眼下看來,就是好人比壞人更厲害的!這同世間人更推崇‘善’與‘德’的好人做派無關(guān),而是我親眼見到的事實便是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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