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說的是!”林斐聞?chuàng)嵴?,而后再次抬頭看向長安府尹,正想說話,那廂的長安府尹便主動拿起了手里的茶杯。
他以茶代酒,朝林斐舉起了茶杯,說道:“幸好那日劉家村是你與我一道同的行,勸住了我莫要抽身。此事非同小可,本府需得承認,那日……你確實比我看的更遠!”
“大人謙虛了!”林斐看著今日比起劉家村那日來,對此事的態(tài)度明顯慎重了不少的長安府尹說道,“那日所得消息不全,林某也只是覺得這劉家村的銀錢來路成問題,能猜到這大善人會動用手段讓旁的村子的村民出錢,可其用的具體法子卻是不知曉的?!?
“不過雖是不知具體法子,可這等‘變出錢’來的戲碼背后必然藏了大事?!遍L安府尹卻道,“你說的不錯!劉家村這件事宛如時疫一般,不能任其自生自滅,在城中擴散開來,而是一旦發(fā)現(xiàn),必是要立刻阻止的!”
頓了頓,不等林斐開口,他略略一頓,又繼續(xù)說道:“其實你那日說這一場騙局要倒了或許也是對的。本府能攪動這群做局的鄉(xiāng)紳,尋到突破口,可見這群鄉(xiāng)紳私下之間早已因分贓不均生出齟齬來了。再者每年五六個村子的村民掏出的銀錢,雖說是一成筑了金衣,兩成分與百姓當(dāng)了分紅,七成他們自分來著。可因著這一場局持續(xù)的實在是太久了,白紙黑字上寫著的等到五年之后能跟著分錢的百姓亦越來越多。兩成的利實則已不夠分給那些百姓了,從今年起百姓分得的利錢要占到三成了,利滾利的,待到大后年便是四成,再往后百姓分走的銀錢便越來越多,他們這些鄉(xiāng)紳自是已生出退意,想要跑了?!?
林斐恍然:“每一年參與分錢的百姓都比上一年要加上不少,就似那僵尸一般。舊的,老的僵尸是不會死色,新的僵尸卻又加入了進來。那些早投錢的百姓實則已跟著領(lǐng)了好多年的銀錢了,如今隨著收回本錢,能白得利錢的百姓越來越多,每年所謂‘賺取’的五六個村子的村民掏出的入伙錢卻又并不見多,這些鄉(xiāng)紳到手的銀錢自是越來越少,待到騙局騙不動了,自是狐仙大限將至的時候了?!?
“所以,這看似無解的騙局其實有個至關(guān)重要的弱點——時間?!绷朱诚肓讼耄f道,“歲月無情,管他男女老幼,善人還是惡人,都一樣。所以哪怕任他手段再如何高超,拋出的餌能將魚塘里所有魚都網(wǎng)羅進來,隨著每年得利的老魚越來越多,賺取的新魚加入其中的銀錢卻是越來越少的,是以終究會有那崩塌的一日?!?
“這就如同那神魔妖怪故事話本子里,吸血的僵尸只能吸食活人的血,卻不是能吸食僵尸的血是一樣的。隨著城中所有活人的血都被吸食過一番,所有人都變成了僵尸,無活人可吸食時,這些僵尸便只能半死不活的吊著了?!绷朱痴f道。
“這些伎倆這群鄉(xiāng)紳自然清楚,自是準(zhǔn)備提前抽身了?!遍L安府尹嗤笑了一聲,說道,“畢竟這些鄉(xiāng)紳又不是父母官,不需理會這些身在局中,還希望局面繼續(xù)維持下去的百姓的死活。他們這一場騙局的做局者一退,原本還待幾年之后才會出現(xiàn)的分不出銀錢的局面,怕是會隨著他們這突然的抽身一退,瞬間崩塌。一眾參與其中的村民皆會蜂擁著沖向劉家村那座村祠陰廟,去扒那跑不了的狐仙身上的那層金衣?!?
“人那么多,狐仙卻也只有這一身金衣可分,勢必會鬧出亂子來?!遍L安府尹說到這里,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那局面……想也知曉遲早是要鬧上我長安府衙的?!?
這件事或早或晚,他這一地父母官總是要面對與解決的。
“比起似那陸夫人之事一般事前沒有收到半點風(fēng)聲,被架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他說到這里,不忘瞥了眼林斐,見他已開始去翻那午食食盒下一層的點心了,這才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忙了這一通,他亦有些餓了。沒辦法!人做事時總是比不做事時餓的更快的。他一面有樣學(xué)樣的打開食盒,一面說道,“未免到時惹出那等大事來,本府自是要尋出辦法來拉住那幾個想要跑路的鄉(xiāng)紳了?!?
“到底是長安當(dāng)?shù)氐牡仡^蛇,在長安城這一畝三分地上早呆習(xí)慣了,便是跑去了外鄉(xiāng),隱姓埋名的,又怎會過的舒坦?”長安府尹嗤笑道,瞇起的眼風(fēng)也由銳利轉(zhuǎn)為圓滑與老練,“那身狐仙金衣定是平不了賬的,真鬧大上了官府,他們這些做局的鄉(xiāng)紳也不見得能得什么好處。即便白紙黑字,明面上不能拿他們怎么樣,可暗地里呢?要知道人可是只有一條命的,那么多村民之中難保不會出一兩個荊軻似的人物,他們惜命的很。有更穩(wěn)妥的法子的話,自是會想用更妥善的法子來解決問題的?!?
“這群鄉(xiāng)紳原本還未必能想到什么妥善的法子,可大人這般一上門,說了童大善人搞不好要惹上官司的事倒是提醒他們了?!绷朱炒蜷_食盒,看著食盒里兩個芥菜團子同一旁的茉莉豆?jié){飲子,一面將案幾上的燭臺移至那盛著芥菜團子和豆?jié){飲子的陶器托盤底下煨熱起來,一面說道,“比起背井離鄉(xiāng),隱姓埋名的日子,當(dāng)然還是繼續(xù)在長安城這一畝三分地上當(dāng)?shù)仡^蛇,光明正大的過日子更舒坦了?!?
“似耗子一般到處躲藏,見不得光的日子哪有能曝露于陽光底下的日子好呢?”長安府尹說到這里,頓了頓,又道,“那吸食人血的名喚僵尸的怪物好似也是不能曝露于陽光之下的吧!這怪物只能在夜里出來覓食,白日不能出來的,因為見不得光?!?
“是這般沒錯了!”林斐說到這里,亦笑了,他道,“所以我每每翻看《山海經(jīng)》,看那些民間早有所傳的妖魔鬼怪故事時,便時常感慨也不知究竟是何人設(shè)計亦或者是當(dāng)真看到過這些妖魔鬼怪的,細一品,才發(fā)現(xiàn)這唬的小孩夜里啼哭的妖魔鬼怪真真是每一個品起來都越品越是發(fā)現(xiàn)竟是如此的耐人尋味!”
“或許真是不世出的高人編纂設(shè)計的吧!”長安府尹想了想,說道,“譬如姜子牙、諸葛孔明、張子房那等既能運籌帷幄,入得文武廟的全才,又精通易經(jīng)爻卦之人?”
“話本子與演義之中都將這幾位大才皆描繪的恍若半個神棍似的,”林斐說道,“所以我在看到這童大善人等人做的事之后,又想到了這吸食人血的僵尸怪物。便在想這些所謂的《封神演義》《三國演義》還有那《西游》話本中猴子怎么都翻不出那五指山,如此擅念經(jīng)文的唐僧取得真經(jīng)并不是靠念經(jīng),而是靠猴子一根鐵棒掃平前路,這些話本子中的情節(jié)常被謹慎之人詬病只能當(dāng)話本子看個樂子,與真實歷史相距甚遠,卻偏偏又能流傳如此之廣,或許亦是有其原因的?!?
“說來慚愧!本府也是直到今日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看懂過這些神魔鬼怪。若不是今次之事,本府對這些神魔鬼怪的理解竟也同我那聽到神魔鬼怪故事便只會哭鬧喊著‘妖怪來了’的小孫兒沒什么兩樣?!遍L安府尹嘆了口氣,說道,“真是慚愧!此事過后,本府當(dāng)真是覺得自己該認真看看那些本府以為自己看懂,卻是從未看懂過的神魔鬼怪了?!?
“我亦覺得有趣,是以只要閑暇得空,便常與衙門中的同僚們買些坊市上的話本子來翻看?!绷朱痴f道。
長安府尹聽到這里,不由笑了,他看向林斐,問道:“那他們看懂了么?”
“不知?!绷朱硴u頭道,“我亦每看一次總能看出些不同來。至于他們看出了什么,我便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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