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概念在這片廣袤而嚴酷的土地上,顯得模糊而遙遠。
沒有紅燈籠,沒有爆竹聲,沒有炊煙里蒸騰的年糕香氣,只有無邊無際的白,和滲入骨髓的冷。
一場持續(xù)了三天三夜的大雪終于停歇,天空卻并未放晴,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沉悶的、鉛灰色的渾濁,低低地壓著被厚厚積雪覆蓋的、死寂的草原。
放眼望去,天地間只剩下一種顏色——白,一種吞噬了一切生機的、冷酷的白。
遠處的山巒失去了棱角,化作一道道臃腫的雪丘。
近處的枯草被積雪徹底壓彎、掩埋,只偶爾有幾根特別堅韌的草莖,刺破雪殼,在寒風中瑟瑟抖動,如同垂死之人的手指。
漠北王庭連綿的氈帳,變成了雪原上一個個孤零零的、覆著厚厚雪頂?shù)墓陌?,氈帳頂上豎立的狼頭纛旗,被凍得僵硬,紋絲不動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寒風如同無數(shù)把冰冷的銼刀,貼著地面刮過,卷起細碎的雪沫,打在臉上,針扎似的疼。
空氣冷得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無數(shù)細小的冰晶,刺痛著鼻腔和肺部,呼出的白氣瞬間就在睫毛、眉梢凝結(jié)成霜。
在這片極致的嚴寒與寂靜中,一騎瘦馬,踏著沒及馬膝的深雪,緩慢地行走在龍城邊緣的曠野上。
馬背上,是穿著厚厚皮袍、戴著遮耳皮帽的孔志謙。
他奉左賢王烏維之命,跟隨一位老練的斥候百夫長,學習在極端天氣下辨識方向、追蹤痕跡。這既是訓練,也是一種無形的監(jiān)視。
老百夫長在不遠處勒馬停下,正用粗糙的手指捻著一撮雪,放在鼻尖嗅聞,試圖判斷風向和遠處可能存在的生命氣息。
孔志謙勒住韁繩,任由胯下那匹耐寒的蒙古馬不耐煩地打著響鼻,噴出團團濃密的白霧。
他抬起眼,環(huán)顧四周。天地間除了風聲,再無其他聲響,一種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孤獨感,如同這冰冷的空氣,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這種死寂的白,與記憶中曲阜的冬天,截然不同。
曲阜的冬天,是喧鬧而溫暖的。
記憶如同被凍僵的河面下悄然涌動的水流,不受控制地破冰而出。
他仿佛又看到了孔府那朱紅色的大門,門前那兩尊歷經(jīng)風雨的石獅子,身上落著薄薄的一層雪,卻依舊威嚴。
院子里,那幾株老梅樹,該是到了怒放的時候了,虬枝上積著雪,卻擋不住那凌寒獨自開的、清冽而執(zhí)著的香氣,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堂屋里,一定燒著暖烘烘的炭盆,張嬤嬤會早早地備好手爐,母親會溫柔地喚他:“謙兒,快來烤烤火,喝碗熱騰騰的杏仁茶?!?
父親或許會難得地放下書卷,考較他昨日的功課,或是指點他臨摹的字帖。
窗欞上,會貼上母親親手剪的、寓意吉祥的窗花……空氣里,彌漫的是墨香、茶香、還有年節(jié)下特有的、各種點心糕餅的甜香。
即便下雪,也是輕柔的,柔軟的,孩子們會歡笑著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而不是像這里,雪是殺人的刀,風是索命的鬼。
而此刻,觸目所及,只有絕望的白。
吸入的,是割喉的冷。
耳邊回響的,是餓狼般凄厲的風嚎。
鼻尖縈繞的,是皮袍上洗不掉的腥膻味,和馬匹身上濃烈的體味。
記憶中的溫暖景象與眼前殘酷的現(xiàn)實,形成了尖銳得令人窒息的對比。
一股尖銳的、如同被冰錐刺穿般的酸楚,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竄起,瞬間沖垮了他連日來用仇恨和冷漠筑起的心防。
他想家。
這個念頭如同毒草,在冰凍的心湖下瘋狂滋生,纏繞住他的五臟六腑,越收越緊,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想念曲阜那個雖然規(guī)矩森嚴、卻充滿了書香和溫情家。
想念父親嚴厲卻暗藏關愛的目光,想念母親溫柔似水的懷抱,想念張嬤嬤絮絮叨叨的叮囑,甚至想念那些被他捉弄過的堂兄弟……
想念那座城里,每一條熟悉的青石板路,每一家飄出食物香氣的小店,那棵據(jù)說孔子親手栽種、需數(shù)人合抱的檜柏……
可是,家在哪里?
曲阜孔府,已經(jīng)成了一片焦土,一片被鮮血浸透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