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寶船指揮樓上的太監(jiān)王景弘,從高處可以看見三面的陸地了。他在欄桿后面,站了至少已有兩個時辰。身上的披風如旗幟一樣在海風中飄蕩,蟒袍上的圖案張牙舞爪,隨著袍服的抖動仿佛在活動。
王景弘的臉風吹日曬,更黑了。加上他顴骨較高的面相,這陣子的憔悴氣色、讓他看起來有點面黃肌瘦。
這時陳?走了出來,也眺望了一番遠處的陸地,接著抱拳道:“王公公,咱們要到地方了?!?
王景弘看著陳?點頭,便抬起手臂,遙指前方:“右側(cè)那片寬闊的水域,是通往廣州府的水路?!?
陳?道:“我已先派出快船前往廣州府,與當?shù)毓賳T商議,安排受損船只??康牡胤?。待先鋒回稟,咱們便讓傷船北行,余部再行安排?!?
王景弘點頭道:“大帥布置得當?!?
倆人忽然沒再說話,默默地觀望著周圍船只的動靜。銅鈴的聲音此起彼伏、各船上的旗幟反復打著旗語,許多船帆已經(jīng)降下去,無數(shù)戰(zhàn)船緩緩地向前飄動著。
王景弘再次開口道:“咱家在樓里邊供奉了天妃娘娘,京師龍江寺也有香火。”
陳?不置可否,他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其實,在這里站兩個時辰的人,應(yīng)該是我才對?!?
王景弘轉(zhuǎn)頭看著陳?,倆人對望了一眼。王景弘大概明白陳?的意思:他自己是受皇帝信任的當紅太監(jiān),不行的話還能在宮里做太監(jiān);但陳?這回要是沒干好,恐怕仕途無望了。
不過,王景弘忽然也感覺哪里不對勁。是呀,應(yīng)該陳?在這里發(fā)悶才對,為何陳?看起來沒事似的?
“愧對皇爺呀?!蓖蹙昂雵@了一口氣道,“咱家估摸著,軍中傷、亡、無法找到的將士,恐怕不下三千人;加上一時無法修好的船只,戰(zhàn)船也會減少數(shù)十條。出師不利,損失慘重,士氣影響很大。朝中有一些大臣可能會勸誡皇爺,把咱們召回去?!?
果然,陳?的神情這才有些緊張起來:“圣上不會同意朝臣的主張罷?”
王景弘吸了一口氣,皺眉道:“咱家在皇爺跟前這些年,覺得皇爺應(yīng)該不會太受朝臣左右。但關(guān)鍵是,事到如今,咱們能繼續(xù)遠航、到地方了還要打兩仗嗎?”
陳?沉吟道:“本將覺得可以繼續(xù)。何況,此事會干系到新政?!?
王景弘有點驚訝地瞧著陳?,對他剛才的論感到意外。然而想想陳?這個武夫,曾經(jīng)管過水利、制定過漕運的法令,確實應(yīng)該懂朝政的事才對;或許正因陳?很會審時度勢,才在兩次內(nèi)|戰(zhàn)中“及時”投降?王景弘忽然露出了些許醒悟的神色。
“大帥勿要過多考慮朝政,估算軍中狀況、才是最要緊的。”王景弘好心提醒道。
陳?很干脆地說道:“出征打仗,難保每次都順風順水,必有逆境惡戰(zhàn),眼下的狀況沒那么嚴重?!彼赡芟肫鹆俗约簭膩頉]贏過大戰(zhàn)、接連投降的往事,便忍不住強調(diào)道,“本將保證,確未亂說。”
王景弘把手放到了欄桿上,俯視著甲板上的將士們,觀察了很久。
陳?的聲音又道:“不過還得王公公決斷,本將只能建議?!?
王景弘回頭道:“咱家認為,得先等朝廷的批復。反正咱們一時也走不了,不修好那些船,將士們擠到別的船上、便太擁擠了。”
陳?道:“王公公之有理?!?
經(jīng)過一番交談,王景弘已經(jīng)失去了長吁短嘆的興趣,便回指揮樓歇著去了。這時他才覺得渾身發(fā)僵,很不舒服。
海軍船隊在珠江江面各處逗留。及至七月下旬,損壞的戰(zhàn)船、已全數(shù)前往廣州府,還有很多船仍在珠江口拋錨停泊。這時沒想到朝廷的批復、如此快就來了,信使騎快馬走驛道趕到了廣東布政使司。
王景弘看到了朱高煦的朱筆字跡,然后傳視中軍大將。很多人看罷,不禁動容。
紅字寫道:颶風非人所能預(yù)料,折損將士之責、不該海軍正使大將承擔。歿于海中者,為大明國家開拓犧牲,以陣亡計。船隊如何布置,將何去何從,王景弘與陳?等商議之后,自行決斷。朕用之則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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