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繇臉上有了些笑意,說道:“我們這條文脈,祖師立德深也厚也,立功一事,我們幾位師伯……還有我那位師叔,又何止是綽綽有余。唯獨著書立傳的立一事,確實是唯一的軟肋所在。曹晴朗,你是三代弟子當(dāng)中,最有希望做成此事的人物,也對,著書立需及早,一入仕途,此事便廢矣?!?
張定傻眼了,與那嚴(yán)熠面面相覷。曹晴朗也是文圣一脈的嫡傳弟子?趙大人豈不是曹編修的師兄?問題在于曹晴朗的先生,是?!
已經(jīng)辭官的曹晴朗笑道:“趙師兄,也有大儒說著書絕不能是四十歲之前的事情,否則寫出來的東西就一定會是落書攤之物。算不算是自相矛盾?”
趙繇笑意愈發(fā)濃郁,反問道:“好好想一想,當(dāng)真是自相矛盾的兩種道理?”
曹晴朗會心一笑。
趙繇神色認(rèn)真道:“既然不在公門修行了,回到山上,切記不可自恃仙家身份,以為與凡俗不同,歲月長壽,除了偶爾機緣之外都可以不爭朝夕,文圣一脈弟子的立,與尋常學(xué)人的著書,終究不同。唯有專心致志,一以貫之,才有希望不讓我們失望?!?
曹晴朗停步作揖,“懇請趙師兄幫忙監(jiān)督,有請趙師兄拭目以待?!?
趙繇同樣停步,笑道:“好說?!?
嚴(yán)熠輕輕嘆息,就算是傻子也該后知后覺,曹晴朗原來就是陳國師的私淑弟子了。
只是曹晴朗有此身份,嚴(yán)熠內(nèi)心并無半點嫉妒,大概是對方在酒桌上給自己主動敬過酒的緣故?抑或是……明知對方不會置身官場的緣故?嚴(yán)熠心情復(fù)雜,這類捫心自問,比喝今天這頓酒還苦啊。
曹晴朗起身后,說道:“我們落魄山上的朱老先生,曾用兵家所說的‘并敵一向,千里殺將’來形容讀書,學(xué)人有如此悍勁,肯下此決心,而后可以讀書,再治學(xué),又再立。先生也有自己的治學(xué)心得,有那‘讀好書如夜行,一場陋巷相逢,賊匪相接,需從喉嚨處著刀,殺人必然見血,持刀提頭顱出巷弄’的一番獨到見解?!?
趙繇聞默然。
嚴(yán)熠聽得一驚一乍,這番語的前半截,說得極妙。但是后半段,說得可就殺氣騰騰了。
張定驟然眼睛一亮,看書如做賊?一部好書如強匪巨寇?一場狹路相逢短兵相接,讀書人翻見書籍真意如從喉嚨處著刀?故而必定見血,抑或是說看書必須落筆,空白處作文字批注如那“血濺當(dāng)場”?寓意如此看書,提筆若持刀,提頭而出,是說那大勝而走,提煉出了整部書的精髓?讀活書,活讀書,故而走出了巷子便是合上了這本書?
如今世道議論陳平安,因為身份重重,山主,隱官,劍仙,豪杰,旁人各說各的,各有側(cè)重,總是有理。
但是幾乎少有人贊嘆大驪新任國師的如何“書生”,極少有人點評其學(xué)養(yǎng)如何。
張定此刻別有新解,山上山下諸君看錯了也,陳國師大半是英雄氣概,究竟全是書生本色。
曹晴朗和荀趣先行返回國師府。
此刻趙繇身邊只跟著張定和嚴(yán)熠。
“跟上,不用故意落后一個身位。”
趙繇說道:“你們不要跟曹晴朗比文脈,也不要跟荀趣比出身,比不了的東西就別去比了,除了徒增煩惱別無益處,時間久了,讓你們滿身戾氣,怎么藏都藏不好?!?
趙繇突然否定了自己的道理,說道:“也不盡然,一個看上去很溫和的人,可以沒有鋒芒沒有棱角,但是他必須內(nèi)心懷揣著一種巨大的……憤怒?!?
“當(dāng)然,這種不可告人的憤怒,不是針對某個人某件事,而是很多人很多事。兩種心態(tài),就分出了誰會是弱者誰是強者?!?
張定輕聲道:“趙大人,晚學(xué)受教?!?
嚴(yán)熠卻是有些茫然。
在官場上,那些志得意滿的年輕人們,是不太能夠理解世態(tài)炎涼的,因為他們好像有無數(shù)個明年可以展望,明日后天的光景如何根本不重要,他們堅信功名富貴,達官厚祿,唾手可得。
到了嚴(yán)熠這個即將知天命的歲數(shù),明天如何,才是最緊要的,每月的官俸多寡,都要用以考慮家里的柴米油鹽,房租,請客吃飯的額外開銷,同僚家里孩兒輩婚娶的份子錢,要不要參加,該給多少,家鄉(xiāng)上了歲數(shù)的父母那邊還要養(yǎng)老,家族晚輩還有讀書天資不錯懂得求個上進的,他們總是以他作為榜樣……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迫在眉睫的眼前事,這里幾錢銀子的開銷那里幾兩的支出。所以嚴(yán)熠已經(jīng)很久不敢去想什么前程,再不能沉下心來看圣賢書了。
只說為了兒子的學(xué)業(yè),拗不過家里老妻的念叨,前不久厚著臉皮想要請永泰縣的俞教諭、劉訓(xùn)導(dǎo)吃頓飯,也都被婉拒了。都不敢與妻子明說對方毫不給情面,只敢假稱劉訓(xùn)導(dǎo)已經(jīng)答應(yīng)此事,約了下月。本以為可以就這么拖延含糊過去,不曾想妻子竟然到處借錢賒欠,籌來了一筆銀子,說既然是請一縣訓(xùn)導(dǎo)吃酒,總要去那菖蒲河才對??上攵?,嚴(yán)熠今夜這頓酒,喝得何等憋屈,他娘的,如果臉皮不要就能辦成事的話,他都想把那個傳聞早就肥的流油的劉訓(xùn)導(dǎo)喊來一起同桌喝酒……嚴(yán)熠沒有心氣去怪別人怨世道,就只是滿懷愧疚,這輩子好像注定要虧待了她,如今的老妻,要知道她也曾是一位如花美眷的女子?。∧信氯脲e行女怕嫁錯郎,說的就算他跟她吧?
趙繇說道:“李銑跟我寫了一封信,嚴(yán)熠,猜猜看,他會在信上說什么?”
嚴(yán)熠下意識彎下腰,低頭說道:“趙大人,屬下猜不到?!?
趙繇是嚴(yán)熠和李銑的房師,不過李銑當(dāng)年考中進士,才十五歲,是最年輕的進士。
雖說同樣是在刑部當(dāng)差,李銑卻是在陪都洛京,這些年可謂風(fēng)生水起,已經(jīng)是一位郎官了。
刑部為官最是尷尬,越是精通刑名的老吏越是無法挪窩,就跟一條官場斷頭路似的。即便偶有例外,那也真的只是例外。
趙繇說道:“李銑說陪都刑部那邊有個實缺,是某州清吏司的員外郎,因為是個有實權(quán)的從六品,所以較難爭取,他就想要讓我?guī)蛶兔?,把你調(diào)過去。說你是正途出身,資歷也足夠,事務(wù)嫻熟,所以此事不算走后門。但是他懇請我不管做不做這件事,都不要跟嚴(yán)熠提及,怕你臉皮薄,心里有負(fù)擔(dān)?!?
嚴(yán)熠滿臉漲紅。
趙繇淡然說道:“為了一個從六品的秋官員外郎,你的同年都要求到我刑部侍郎的頭上,嚴(yán)熠,你再看看張定,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的官場起步就是從六品,而且是更清貴的翰林官?!?
張定神色尷尬。
他因為是狀元郎出身,官場起步就是從六品,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如今在戶部錢法堂任職,還是正五品。
嚴(yán)熠很清楚這位房師的脾氣,知道李銑這次好心幫忙并無意義,只求李銑別在趙大人這邊落個不好的印象,那就虧大了。嚴(yán)熠這灘爛泥,扶不起就不起,你李銑還有大好前程,將來當(dāng)了大官,恰巧進京為官的話,我那兒子也該考中進士、在某座衙門歷練過幾年了,到時候帶他去找你,哪怕你不肯幫忙,當(dāng)著兒子的面跟同年敘舊幾句,也是風(fēng)光的……一想到這種念頭,實在是太沒出息了,嚴(yán)熠就很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趙繇沉默片刻,說道:“張定,嚴(yán)熠,你們可以保留原先官職,近期調(diào)入國師府擔(dān)任文秘書郎。至于戶刑兩部,我會幫你們發(fā)公文、打招呼。國師府那邊,沒有任何問題。”
張定愕然。嚴(yán)熠懵了。
趙繇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們都是國師親自征調(diào)的人選,我不過是順?biāo)浦??!?
其實就算陳平安不這么做,趙繇在刑部如何啟用嚴(yán)熠,自有章程。
嚴(yán)熠滿腔熱血翻涌,霎時間心跳如擂鼓。
趙繇與張定說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遠?!?
趙繇再伸手輕輕拍了拍嚴(yán)熠的后背,笑道:“低頭做事,直腰做人?!?
嚴(yán)熠挺直腰桿,滿臉漲紅,醉酒一般。
趙繇提醒道:“陳國師不會無緣無故選中你們二人,況且接下來整座朝廷都會看著你們的一舉一動,此間利弊,你們自行體會。總之不要忘乎所以,還是要繼續(xù)謹(jǐn)慎行?!?
他們明顯都還沒有緩過來,饒是心性堅韌如張定尚且如此,更何談此刻滿心悲歡交集的嚴(yán)熠。
趙繇微笑道:“都回吧,各自回家報喜,往家鄉(xiāng)寄書信就免了,如今大驪這方面管得嚴(yán),至少暫時不要節(jié)外生枝,可以過段時日再說?!?
趙繇率先移步離開。
禮部荀趣,戶部張定,刑部嚴(yán)熠。
他們就是陳平安擔(dān)任大驪國師之后,國師府新增的三位文秘書郎。
三位年紀(jì)懸殊、際遇不同的昔年同年,儼然又是某場無形科舉的一甲三名?
不過是換成了荀狀元,張榜眼,嚴(yán)探花?
一想到學(xué)生嚴(yán)熠這位上了年紀(jì)的“老探花”,趙繇也覺有趣,身后那邊,聽見嚴(yán)熠已經(jīng)刻意壓低嗓音了,正在與張定顫聲詢問一句,是真的么?不是做夢么?老練沉穩(wěn)的張定也破天荒玩笑一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做夢,反正我不是。
按例每位探花郎都會騎馬游覽京城。嚴(yán)熠當(dāng)然不敢有此想,他就只是想要見到她。
心情激蕩不已的嚴(yán)熠,也顧不得心疼銀子,雇傭了專門做菖蒲河生意的一輛馬車,他再一次覺得京城實在是太大,太大了,終于回到了永泰縣地面的一條小巷子,回到了家中,掏出鑰匙開了門,終于見到了那個趴在正屋桌上的老婦人,她抬起頭,柔聲道回來了啊。嚴(yán)熠使勁點點頭,呆看了她片刻,才顫顫巍巍伸出手,指向國師府那個方位,與她說我要進國師府了。
婦人愣了愣,笑了笑,也不忍心說自己男人講什么酒話呢,她只是說好的好的。
隔壁屋子挑燈夜讀的年輕人,正在仔細翻看一本寫滿了批注的老舊書籍,父承子業(yè),莫過于此。他放下手中書籍,豎起耳朵,聽到父親喝過了酒說這種話,年輕人一下子就滿腔怒火,他半點不怨父親當(dāng)官不大,仕途坎坷,但是他很生氣父親不該欺騙娘親,不該說什么劉訓(xùn)導(dǎo)答應(yīng)了赴約喝酒,但是這件事,年輕人到底體諒父親的臉面,也怕說穿了,讓娘親更加傷心,所以就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今夜聽到父親竟然連這種混賬話都說得出口,你死要面子,便可以全然不顧她明天、后天知曉事實的心情了嗎?年輕人氣得整個人都顫抖起來,猛然站起身,就想要打開門去跟父親大吵一架,但是他很快就頹然坐回老舊的吱呀作響的椅子,終究是自己讀書不濟事,若是能夠憑本事早早金榜題名,父親又何必去低頭求人呢,他一直就不是這樣與誰低頭哈腰的人啊。桌上攤開的那本書籍,本就版刻粗劣的文字,愈發(fā)漫漶不清。
攥著拳低著頭,面朝桌面的年輕人傷心極了,爹,娘親,用心苦讀圣賢書,好像沒有用的。
同樣是一座京城,好像富貴人家能夠有一百種法子避暑銷夏,尋常門戶就只能熬過一個漫長的苦夏,就像個蒸籠,煩悶異常,在家讀書也好,外出掙錢也罷,總是一會兒工夫就會汗流浹背,年輕人總是躲在屋內(nèi),一邊看書一邊搖著蒲扇,偶爾從書籍收回視線,就會望向窗外,唯有遠處樹上的蟬鳴聲聲入耳。
今夜,正屋那邊,片刻之后,嚴(yán)熠輕輕敲開門,年輕人擠出一個笑臉,喊了一聲爹,手忙腳亂拿起蒲扇,使勁扇動陣陣清風(fēng),再挪了挪椅子,讓給父親落座。嚴(yán)熠站在門口那邊,搖搖頭,挺直腰桿,笑著說先前說劉訓(xùn)導(dǎo)答應(yīng)吃飯,瞞不過你,確實是騙人,不過去國師府歷練這件事,是房師趙侍郎當(dāng)著我和張定的面親口所說,他不會騙我們,我也不騙你娘親和你,不但如此,是陳國師選中我擔(dān)任文秘書郎,更不騙你們……不過讓我最驕傲的,還是當(dāng)年能夠把你娘親騙進家門,然后有了你這么個兒子,這兩件事,最不騙人。
門口的嚴(yán)熠在哽咽語,身后的婦人紅著眼睛,對面的年輕人嘴唇顫抖,輕輕嗯了一聲。
————
這天深夜時分,韋赹搬了一把椅子回家。
車輪滾動,韋胖子透過窗簾子,槐柏森森的意遲巷略顯冷清,只因為同齡人都被各自的家族長輩給禁足在家。因為不受家族器重、做著酒樓生意的關(guān)系,韋胖子經(jīng)常晚回家,昔年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地面上,月色里,地上好像灑滿了無數(shù)關(guān)于富貴和權(quán)勢的詞語,它們就像一幅大驪廟堂的楹聯(lián),只是如今都換成了一個字,怕。
下了車,車夫幫著東家把那條椅子搬下車廂,韋胖子按照習(xí)慣,只要很晚回家,總會給車夫一二兩碎銀子作為賞錢,不多,就是個心意。連累人家大半夜的還要往意遲巷跑一趟,韋赹是個講究人,總得有所表示。車夫是個年近五十的男子,姓許,老實憨厚,本分人,已經(jīng)在酒樓干了將近十年,男人這次沒有收下銀子,婉拒道:“韋東家,真不用了?,F(xiàn)在菖蒲河生意都不景氣,東家也節(jié)儉些過日子。我聽很多人都在說一個理兒,省錢就是賺錢?!?
韋胖子將那點輕飄飄的碎銀子強行往他手里一拍,笑道:“我過活,也不差這點碎銀子,你就當(dāng)拿回去給信證多買幾本書,我爹看過他寫的那幾篇制藝文章,說他的確是個讀書種子,我爹啥脾氣,你是清楚的,涉及學(xué)問文章,說好話比登天還難,犯不著騙人。我還是親兒子呢,以前他批改我的文章,總是一臉想要去茅廁的表情。對了,說好了啊,以后等信證考哪天中了進士,別假裝不認(rèn)得韋大哥,記得喊上同年們?nèi)ゾ茦?,就?dāng)是照顧生意,給我面兒?!?
車夫也說不出什么漂亮的場面話,只是手心攥著銀子。
他兒子名為許序,字信證。這個“字”,還是他斗膽請東家?guī)兔?,東家再回家去懇請韋大人幫忙取的,說是“君子之,信而有征”。前幾年東家將寫了這八個字的一張便簽,連同幾篇制藝文章一起送還車夫。
車夫有感而發(fā),“東家,你要是當(dāng)官就好了。”
韋赹扛起那把椅子,笑道:“用不著我這種糊涂蛋當(dāng)官,大驪好著呢?!?
進了家門,很快瞧見一個端盤的粗使丫鬟走在廊道里邊,姿色普通,沒辦法,雖然韋老爺子過世多年,但是老人留下了許多官箴、家訓(xùn),還活著,例如要警惕府邸之內(nèi)的冶艷女子、管弦歌聲,要約束子弟交游等等。韋胖子與之親昵喊了聲岫姐姐,多問了那么一嘴,我爹還沒睡覺嗎?丫鬟瞧見韋少爺氣喘吁吁拎著椅子的滑稽模樣,她驚訝之后,抿嘴而笑,赹官兒怎么回事,就跟蟊賊得手偷摸回家似的。她抬了抬擱放有兩碗冰鎮(zhèn)梅子湯、幾碟果脯的食盤,說大爺二爺在書房談事情,跟廚房要了些吃的。韋胖子見她神色疲倦,顯然是困乏了,就放下椅子,伸手搶過食盤,說岫姐姐早些休歇去,我端去書房就行了。
父親和大伯新近有了一個在書房議事的習(xí)慣,退衙回家之后,有事沒事都要聊個把時辰。
以前韋閎、韋祎他們各有各的公務(wù),兄弟倆偶爾碰頭,多是私底下罵誰不做人事,或是譏諷誰,總之就是說些牢騷話,如今變了花樣,同樣是臧否人物,點評某事,總是秉持一個“我若是那個誰、又該如何解決此事”的宗旨。
韋胖子到了書房,遞給兩位長輩用以消暑提神的梅子湯,他就準(zhǔn)備回自己屋子睡覺。一個禮部精膳清吏司郎中,一個工部員外郎,剛剛聊到了莒州的民生,把韋胖子給聽樂了,新任莒州刺史關(guān)翳然今兒還在自家酒樓吃飯呢。
看著汗流浹背的侄子,大伯韋閎疑惑道:“你怎么回事?從菖蒲河走路回來的?”
韋赹赧顏道:“搬了條椅子回家。”
不過他還真打算要減掉幾近肥膘了。只不過這件事,實在難以啟齒,等瘦下來再說。
雖說兄弟心知肚明,韋赹才是家族最大的“功臣”,韋閎還是忍不住調(diào)侃一句,“怎么不從酒樓直接搬張床回家?”
韋赹搓手笑著邀功道:“大伯,爹,你們猜猜看,今兒誰在我酒樓吃飯,誰做東誰是客人?”
韋祎微微皺眉。一見到爹的古板模樣,韋胖子便開始犯怵。
韋閎笑呵呵道:“怎么,莫非是北衙洪霽?”
總是故意挑最不可能的人選說,看你小子還怎么顯擺。
韋胖子瞪眼道:“大伯的消息這么靈通!”
韋閎聞瞪眼更圓,一下子就緊張起來,“洪霽去你酒樓吃什么飯?!”
抄家也沒抄對地方???
韋祎同樣心弦緊繃起來,微微皺眉,表面還算沉穩(wěn),示意兒子先把門關(guān)上,看他關(guān)了門便呆站著,韋祎伸手虛按兩下,“坐下聊,說說看,到底怎么回事。一五一十說清楚,越詳細越好,不要有任何錯漏的細節(jié)?!?
韋胖子便有些后悔把椅子搬回意遲巷了,早知回到家就要被盤問,藏在酒樓多好。大略講過了今晚洪霽的請客吃飯,但是陳國師在廚房和酒桌具體聊了什么,只要爹和大伯不問,韋赹就不敢多說,好歹是意遲巷子弟,從小耳濡目染,曉得一些紙面規(guī)矩之外的規(guī)矩更要命。
至于那個“謝狗”主動詢問韋家收不收供奉一事,韋赹也沒講。
有些事,就當(dāng)碗里的酒水去了肚子里,就不打個酒嗝給人聽了。
不過跟北衙洪霽的那個約定,沒什么官場忌諱,韋閎聽過了,覺得有趣之余,更有余味。
韋祎總算放下心來,沉聲說道:“我們不問,你也只當(dāng)沒聽見。這間屋子都不該說的……”
韋赹立即跟上一句,“出了書房,我肯定更不說!”
韋閎見狀點頭,越來越心思活絡(luò),有點開竅的意思了,打趣一句,“歲數(shù)不小了,也該考慮考慮婚事了?!?
韋赹臉色漲紅,嚅嚅喏喏一句,嗓音細若蚊蠅,“等我瘦掉一小半肉再說?!?
韋閎提醒道:“去將那把椅子搬來書房這邊?!?
韋胖子乖乖照做。本來還想當(dāng)件傳家寶的,不曾想給截胡了。
離開屋子,韋胖子關(guān)上門的時候,看了眼書房匾額,“三省齋”,是爺爺?shù)氖止P。
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少年們,都喜歡比拼“年齡”。比的,就以各自家族入住兩條街巷的年月。
相較于那幾個上柱國姓氏,韋家顯然屬于“年輕后進”,才四代人而已。
韋祎突然罵罵咧咧,是一個滿嘴噴糞的意遲巷年輕人,市儈精明,以前韋赹的爺爺,意遲巷韋家的頂梁柱,昔年職掌通政司的韋老爺子,還在世的時候,他們家來這邊串門何等殷勤,等到韋老爺子走了,他們說話做事就難聽難看了。這些年在戶部倉場衙門沒少掙的年輕人曾經(jīng)在菖蒲河酒樓公開說了句惡心人的話,大致意思是譏諷韋赹胖,回了家,不就跟進豬圈似的。
這無異于將韋家比喻成為一座豬圈了。
韋閎大笑不已。原來也不只是我這個當(dāng)大伯的在意此事。
韋祎站起身,走到書桌旁邊,拿起一方藏書印。
韋老爺子曾經(jīng)請人刻過一方私章,若說邊款文字發(fā)人警醒,“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蹦敲吹卓顑?nèi)容卻是足可令人悚然,“今日朱門者,曾恨朱門深”。
韋祎拿起這方藏書印,看著文房匾額,好像有個老人在屋內(nèi)自自語,老調(diào)常談,獨自說著一些不管世道和年輕人信與不信都無所謂的內(nèi)容:“我們讀書人,在目曰開卷有益,在手曰親筆抄錄,在口曰瑯瑯書聲,在心曰惻隱生發(fā),在內(nèi)曰修身齊家三省乎己,在外曰經(jīng)國濟民舍我其誰?!?
————
大驪京城有一條小巷,里邊有座人云亦云樓。
夜幕沉沉,趙端明如今獨自一人,倒也清閑,在陣法之內(nèi)擱放了一張竹席,一只裝滿糯米釀的酒壺,一碟鹽水花生,坐那兒一手持經(jīng)書,一手端酒碗,摸一兩顆花生丟入嘴里嚼著,時而皺眉,時而恍然,時而會心而笑。
陳平安站在巷口,輕輕咳嗽一聲,明知故問一句,“趙端明,你師父呢?!?
發(fā)現(xiàn)竟是國師親臨,趙端明立即撤掉了障眼陣法,草草收拾一番,站起身,疑惑道:“師父說跟我爹還有刑部都打過招呼了,以后就不在這邊看門了。陳……國師不知道此事?”
莫非師父他老人家是自個兒跑出去游山玩水?
先前少年喊對方一聲陳先生,陳大哥,都很順嘴,如今話到嘴邊,就如懸崖勒馬。
其實劉袈離京之后,一路南下游歷,期間路過集靈峰的山門一趟,不知為何老人卻沒有登山,只是一瞻而過。當(dāng)時陳平安在扶搖麓私人道場閉關(guān),事后得知,老人早已去了牛角渡,乘坐渡船往北俱蘆洲去了。
陳平安笑道:“你要是覺得悶的話,可以換個活計做?!?
趙端明搖頭道:“不會無聊啊。只要陳……先生不趕人,我就待在這邊等師父回來?!?
陳平安點點頭。
獨自走在昏暗的小巷。
陳平安伸出雙手,好像在丈量著小巷的寬度。
其實也沒有幾步路,就到了目的地。
曾經(jīng)的大逆不道、欺師滅祖的繡虎也罷,后來去劍氣長城的城頭接他、難得與別人談心一場的師兄也罷,上任大驪國師,又或者是那座小道觀的常伯,總是崔瀺而已。
陳平安走到了院門口,回頭望去,自己一路走來,好像有個雙鬢霜白的青衫老者,手心托著些花生米,一顆道心上下求索,一路走去。
掏出鑰匙,打開院門,陳平安徑直去了二樓,從琳瑯滿目的書架上邊挑選出一本書,想了想,還是將其放回原位,重新?lián)Q了一本。
如今陳平安總算看得進去那些江湖演義小說了,曾經(jīng)的難以感同身受,開始覺得精彩紛呈。
峰回路轉(zhuǎn),人生萬古騁少年。柳暗花明,一劍光寒山外山。
不知不覺天亮了,合上書本,收拾心緒,出門一觀,紅日在檐,萬籟皆寂,心地清涼。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