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誠也沒有掰扯什么為人道理,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林守一就開始取出酒杯,主動起身倒酒。
林正誠抿了一口酒水,回味片刻,說道:“是玉璞境了,就等于跨過了一個大門檻,你今年四十多歲,老大不小的年紀(jì),擱在山下市井,結(jié)婚早的話,說不定都有孫女了,有些事,也該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
林守一喝酒壯膽,笑道:“爹,別含糊一句四十多歲啊,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具體年齡?”
林正誠想了想,問道:“你比陳平安大幾歲?”
林守一倍感憋屈,敢情爹你只記得陳平安的歲數(shù),自己兒子的年齡就記不住,苦笑道:“爹,我真是你親兒子嗎?!”
林正誠淡然道:“這種事,得問你娘去,我說了不作準(zhǔn)。”
林守一吃癟不已,伸長手臂捻起一?;ㄉ鷣G入嘴里,開始悶悶喝酒。
林正誠將自己身邊的一碟干筍,朝林守一那邊推過去些許,說道:“陸沉在去年末,曾經(jīng)來過這邊找過我一趟,跟我聊了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他覺得是我害得你失去了一樁天大機(jī)緣,導(dǎo)致許多本該屬于你的好處,無形中轉(zhuǎn)嫁到了陳平安身上,陸沉的屁話,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可以聽一半吧。”
林守一問道:“爹,能不能詳細(xì)說一說?”
林正誠灌了一口酒,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倒酒便是,再將一些老黃歷和內(nèi)幕與林守一說了個大概。
林守一仔細(xì)想了想,“我就算早知道有這么一張賭天賭地的……賭桌,我還是肯定爭不過陳平安的,因為我韌性不足,除了自己看書和自己修行,對待任何事情,都太懶散了,沒有半點上進(jìn)心。再說了,早知道這些,除非是我自己猜到的,否則不管是誰與我泄露了天機(jī),就等于直接失去了資格,會自動離開賭桌,所以爹你不用多想,更別因此有什么心結(jié)。如今的生活,我覺得就是最好的了?!?
“何況,命理機(jī)緣一事,何其復(fù)雜難測,尤其是當(dāng)我們涉足修行,一條光陰長河,逆流、溯洄、岔流皆無數(shù),昨非今是,今非明是后天再轉(zhuǎn)非,這類事情多了去。”
“歸根結(jié)底,這場我們這一輩都被蒙在鼓里的爭渡,就是各憑本事,勝負(fù)輸贏,都得認(rèn)。”
“心外別求終無是處?!?
看著林守一清澈眼神與那份雍容氣度,在兒子這邊,林正誠難得有幾分柔和臉色,只是很快就收斂起來,問道:“你是怎么跟陳平安說的?”
林守一說道:“我有讓他來這邊拜年啊?!?
陳山主你坑人不淺!
林正誠抬起頭,皺緊眉頭。
一看到爹這種悶著的表情,林守一就心里邊下意識發(fā)憷起來,由此可見,林正誠這個當(dāng)?shù)姆e威深重,林守一想了想,硬著頭皮說道:“我在信上跟陳平安說了,可以來這邊拜年。我覺得以陳平安的過人才智,這么一句,已經(jīng)足夠說明問題了?!?
林正誠皮笑肉不笑道:“是‘可以’,不是‘務(wù)必’?你這個讀書人,字斟句酌的,很會遣詞造句啊?!?
于是林正誠主動舉起酒杯,“我不得給讀書種子敬個酒?以后去參加科舉,考個狀元回家,我親自去門口放鞭炮?!?
林守一舉起酒杯,放低又放低,輕輕磕碰一下,喝酒之前,委屈道:“爹,以后能不能別這么說話了?!?
林正誠抿了口酒,“這是當(dāng)?shù)慕虄鹤幼鋈苏f話呢?”
林守一再次無,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一口悶掉。
林正誠說道:“參加大驪朝科舉一事,我沒跟你開玩笑,四十來歲的狀元,年紀(jì)不算大。就算考不中狀元,只要是一甲三名,或者二甲傳臚都行?!?
林守一奇怪道:“爹,你也不是那種有官癮的人啊,怎么到了我這邊,就這么想要在家里祠堂掛塊進(jìn)士及第的匾額嗎?”
“家里邊有余糧,豬都能吃飽。戶多書籍子孫賢,好學(xué)是福。”
林正誠說道:“惟愿自家魯鈍兒,無病無災(zāi)至公卿,大富貴亦壽考?!?
天氣漸暄和。
門外院中玉蘭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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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紛紛復(fù)國和立國的寶瓶洲南部,在四分五裂的舊大霜王朝版圖上,新崛起了一個云霄王朝,占據(jù)了將近半數(shù)舊山河,一舉成為寶瓶洲南方最具實力的強(qiáng)國之一,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云霄洪氏未能拉攏那個仙君曹溶的靈飛觀。
現(xiàn)任觀主道號“洞庭”,在道觀之外的兩國邊境,新開辟了一座戰(zhàn)場遺址作為道場,傳聞這位道教真君,擅祝詞,修六甲上道,手執(zhí)青精玉符,能夠敕令陰兵為任憑驅(qū)策的力士。
在云霄王朝的東北邊境,有一處人跡罕至的崇山峻嶺,自古就沒有修士在此開辟洞府,胡灃和吳提京,兩個相逢投緣的年輕劍修,就在這邊正式開山立派了。
所謂典禮,就是放了幾串鞭炮,擺了一桌酒菜。
可就是這么一塊靈氣稀薄的地盤,這么個勉強(qiáng)可以開辟道場的山頭,都被一幫云霄洪氏地師找上門來,揚(yáng)此地是一條朝廷封正江河的源頭之一,既然在此開府,按例需要帶他們兩個一起走趟京城,得在禮部那邊錄檔,寫明姓名籍貫、師承,朝廷勘驗過身份和資歷,才可以正式立派,而且以后每年還要與朝廷繳納“租金”……總之就是扯了一大堆繁文縟節(jié),聽得吳提京差點就要出劍砍人。
結(jié)果對方一聽說胡灃是那大驪王朝的處州龍泉郡人氏,洪氏朝廷和地方官府的態(tài)度,立即就調(diào)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
非但沒有繼續(xù)糾纏胡灃,反而主動詢問兩位外鄉(xiāng)仙師,需不需他們讓附近的府郡衙署,幫忙張貼榜文告示,下達(dá)一道山禁令,免得山野樵夫、采藥人之流的俗子,誤入此地,打攪了兩位仙師的修行。
此后,還專門來了一位登門拜訪的禮部官員,身邊還跟著一位曾經(jīng)游歷過舊龍州地界的年邁修士,找到胡灃閑聊了幾句,措辭小心,其實就是驗證胡灃的大驪身份,見那胡灃提起家鄉(xiāng)風(fēng)土,皆無誤,便不敢多問,很快打道回府,足夠與朝廷交差了。
在山腳那邊,目送對方離開,吳提京問道:“他們不嫌麻煩嗎?直接跟大驪處州那邊問一聲不就行了,二郎巷那邊到底有沒有一個叫胡灃的人,一封信就能夠確定的小事?!?
胡灃搖頭道:“他們不敢因為這點小事,就去麻煩大驪朝廷,再者如今寶瓶洲南方諸國,最怕大驪刑部的粘桿郎找上門。”
吳提京笑道:“看架勢,云霄洪氏都恨不得把你供起來,聽他們話里話外的意思,咱們要是點個頭,就能當(dāng)皇室供奉?你們大驪身份就這么金貴嗎?”
胡灃淡然道:“也就只是這幾十年的事情,擱以前就不是這種情況了,山上仙師和山下文人,最早對盧氏王朝和大隋高氏,十分卑躬屈膝,即便是后來大驪鐵騎吞并了盧氏王朝,還是有不少文人雅士,依舊崇拜別國,喜歡捧臭腳,看待國內(nèi)情況,就百般挑刺,用董水井的話說,就是跪著的人說硬氣話,明明可以站著的人,卻偏偏喜歡跪著說話?!?
“崔瀺當(dāng)國師那會兒,就不管管?多糟心?!?
吳提京覺得挺有趣的,“現(xiàn)在好多了吧?”
“崔國師學(xué)問大,事務(wù)繁重,估計是顧不上這些,也可能是根本就懶得管,估計崔國師內(nèi)心深處,從沒有把他們當(dāng)讀書人看待吧?!?
胡灃點點頭,“這幫文人現(xiàn)在都調(diào)轉(zhuǎn)口風(fēng)了,比拼聰明才智,我們老百姓哪里比得上他們這些讀過書的?!?
重新登山,兩位劍修邊走邊聊,胡灃,一年到頭都是麻衣草鞋的寒酸裝束,身材壯碩,其實已經(jīng)四十來歲,瞧著卻是弱冠之齡的容貌,就是整個人顯得沒什么靈氣,總是臉色木訥,眼神呆呆的。
但是那個真實年齡還不到二十歲的吳提京,卻是姿容俊美,極有仙師風(fēng)范,穿一身碧青色法袍,頭戴一頂紫玉冠,腰系白玉帶。
因為胡灃擔(dān)心他泄露行蹤,惹來不必要的糾纏,就讓吳提京用了個化名,免得正陽山循著消息一路找過來。
一個龍門境,一個金丹境,雙方都隱瞞了劍修身份。
雖說以他們兩個的境界,在這個國師都只是一位元嬰境的云霄王朝,下山橫著走都沒問題,只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
小鎮(zhèn)有許多的老話,比如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又比如一個走背運(yùn)的人,哪天轉(zhuǎn)身,都可能能從糞堆里撿到金子。
吳提京是一個極其自信到近乎自負(fù)的人,胡灃反而是個性情軟綿、語溫吞的人。
如今門派反正就兩個人,一個當(dāng)掌門,一個做掌律。
聊著聊著,聊到了門派事務(wù),今天胡灃又跟個碎嘴婆姨差不多,在那邊絮絮叨叨,說吳提京離開正陽山的時候,怎么都該帶點神仙錢才對,不該那么孑然一身,跟凈身出戶似的,連個錢袋子都沒有。
吳提京給惹急了,提高嗓門道:“胡灃,你煩不煩,怎么總提這檔子事!”
胡灃根本不理會突然間就暴躁起來的吳提京,依舊慢悠悠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現(xiàn)在咱們門派是怎么個情形,還需要我多說么?!?
這位掌門自顧自說道:“反正以后我們這個門派,如果再有個類似你的譜牒修士,不愿意待了,我怎么都要送他一個錢袋子,多多少少送幾顆谷雨錢。”
吳提京雙手抱住后腦勺,“洞天里邊,遍地都是寶貝,隨便翻撿幾件拿出去賣了,就啥都有了,哪里需要像現(xiàn)在這樣,倆窮光蛋大眼瞪小眼?”
胡灃搖頭道:“我給自己立過一個規(guī)矩,蟬蛻里邊的東西,一絲一毫都不能往外帶?!?
胡灃轉(zhuǎn)頭說道:“你要是喜歡,蟬蛻送你就是了,但是你得跟我保證,在你躋身上五境之前,也遵守這個規(guī)矩?!?
吳提京擺擺手,免了,得了胡灃一塊斬龍石,已經(jīng)讓這位天才劍修覺得良心不安了,打趣道:“胡灃,你這算不算窮大方?”
胡灃肯定是真心愿意送出一座洞天,不是那種試探人心,不過吳提京卻肯定不會收下,他不喜歡欠人情。
胡灃的祖宅位于二郎巷,如今整個寶瓶洲,都驚嘆于那條泥瓶巷是一處藏龍臥虎的金玉道場,可其實杏花巷和二郎巷都不差的,反而是福祿街和桃葉巷,好像暫時就只出了個刑部侍郎趙繇,龍泉劍宗的謝靈。
胡灃自幼就跟著開喜事鋪子的爺爺一起走街串巷,幫著縫補(bǔ)鍋碗瓢盆和磨菜刀。
后來驪珠洞天落了地,變了天,胡灃跟著小鎮(zhèn)百姓一起鬧哄哄涌向龍須河,他就撿著了八顆漂亮石頭,賣給了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兩戶人家,得了兩大筆銀子,然后在州城那邊,用一部分錢買了些宅子,離鄉(xiāng)之前,都讓那個叫董水井的家伙,幫忙租出去了,
再將一部分銀子,交由董水井,算是合伙做買賣,虧了錢就當(dāng)打水漂,賺了錢,就作為下一筆買賣的本金,至于董水井拿去做什么買賣,胡灃都不管。
雙方很小的時候,就很熟了,但一開始算不上朋友。
他跟董水井,都是小鎮(zhèn)苦出身,只因為家里有長輩可以依靠,所以日子又不算過得太拮據(jù),那會兒他們都喜歡去老瓷山翻翻撿撿,經(jīng)常碰面。董水井喜歡挑選那些帶字的碎瓷片,胡灃喜歡帶圖畫的,最早幾年,雙方都不說話,后來是董水井率先開口說話,兩個孩子,一拍即合,就有了默契,每次日落前,下了瓷山,湊在一起,以物易物,如此一來,兩人收獲明顯更多。
胡灃現(xiàn)在每每回想起來,都會由衷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經(jīng),好像有些本事,真是天生的,不用教。
每年的二月二,爺爺都會帶著胡灃去神仙墳?zāi)沁吙念^。
離開家鄉(xiāng)后,這一天,胡灃也會面朝家鄉(xiāng)方向,遙遙敬三炷香。
這是爺爺交待的事情,胡灃不敢忘。
吳提京問道:“想好怎么報答李槐了嗎?”
胡灃搖頭說道:“暫時沒想好?!?
吳提京突然說道:“要不要聯(lián)系一下董水井?”
胡灃疑惑道:“你不是一直說萬事不求人嗎?”
如果不是照顧吳提京的自尊和感受,胡灃其實是有過這個考慮的,雙方是同鄉(xiāng),知根知底,又是年幼時就早早做過買賣的,都信得過對方。
吳提京笑道:“老子是個不世出的練劍奇才,天才中的天才,但老子又沒有那種點石成金的本事,兜里沒錢說話不響,嗓門再大也沒人聽,這么點粗淺道理,我又不是個二愣子,怎么會不懂。何況只是合伙做買賣而已,又不算求人?!?
胡灃笑了笑,也不道破,其實就是吳提京當(dāng)了掌律之后,想要稍微有點門派的樣子,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沒錢是真不行。
一座門派,總不能就只有幾間草棚茅屋吧。
胡灃倒是可以就此取材,親手搭建出個有模有樣的宅子,問題在于他們兩個修道之人,住這個,難道不比住茅屋更滑稽?
吳提京瞥了眼別在胡灃腰間的那支竹笛,“是你爺爺留給你的?”
胡灃搖搖頭,“是爺爺早年幫我求來的?!?
大驪京城,刑部侍郎趙繇在菖蒲河,宴請幾位舊山崖書院求學(xué)的“師兄弟”,如今已經(jīng)改名為春山書院了。
大隋山崖書院,召開了一場議事,除了三位正副山長,還有幾位君子賢人,李槐得以躋身其中,比較坐立不安。
桐葉洲燐河畔,于祿恢復(fù)本名,聯(lián)手同窗謝謝,既是立國,又是復(fù)國。
鄆州嚴(yán)州府境內(nèi),多了一座鄉(xiāng)野村塾,教書先生是個外鄉(xiāng)人,姓陳。
今年春山花開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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