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震驚道：“她喜歡我？”

沒理由啊。

雙方都沒聊過一句話。

鄭大風(fēng)沒好氣道：“要點臉?！?

陳平安松了口氣。

“對蘇店來說，要想報恩，她是武夫，就得至少拳與你一般高，將來才能真正幫上你什么忙，償還舊債?！?

鄭大風(fēng)解釋道：“小丫頭性格執(zhí)拗，極早慧，是那種小小年紀(jì)就心思澄澈，什么都能想明白但是嘴巴很笨的人，但是就她那么個成長環(huán)境，難免有點自卑，所以你當(dāng)年幫了那個娘娘腔很多，他在跟胭脂相處的時候，肯定沒少說，久而久之，小姑娘就牢記在心了。”

陳平安視線低斂，看著炭火，輕聲道：“很多嗎？”

鄭大風(fēng)反問道：“少嗎？”

把一個誰不當(dāng)個人看待的娘娘腔，真正當(dāng)個人看，那就是雪中送炭，幫忙度過一個嚴(yán)寒凍骨的人生冬天。

那個一生境遇困苦慘淡的娘娘腔，可能這輩子唯一的執(zhí)念，就是絕不凍死在冬天里，要死也要死在春天。

陳平安說道：“他早就還上了。”

鄭大風(fēng)搖頭道：“那是娘娘腔的事情，蘇店有自己的想法?！?

說到這里，鄭大風(fēng)笑道：“別覺得我是在罵人啊，我跟娘娘腔其實早年關(guān)系還不錯，路上瞧見了，都會打招呼的，還請他喝過幾次酒。他娘的，就因為這家伙敲過幾次門，給人瞧見了，害得我那幾年去黃二娘家的鋪子喝酒，沒少被她笑話。大概唯一的好處，就是嫂子見我登門，不再那么防賊了。”

陳平安吃著粽子，笑了笑，打趣道：“黃二娘對你還是很高看幾眼的?！?

早年小鎮(zhèn)青壯漢子都喜歡光顧黃二娘的酒鋪，要二三兩散酒，一碟佐酒菜，就能坐很久，每每有那多是光棍身份的客人登門，與婦人吆喝一聲，沽酒婦人就去裝酒，當(dāng)她面朝酒缸，一個轉(zhuǎn)身和彎腰，整個鋪子的男人就會齊刷刷望向同一處風(fēng)光。婦人很早就沒了男人，獨力拉扯個孩子，俏寡婦家門多是非，也曾有大半夜翻墻敲門的，結(jié)果挨了一記菜刀迎頭飛來，要不是那色胚躲得快，差點就給砸中面門，在那之后，就消停許多，畢竟不能為了老二搭上老大的命。

隨著時間推移，誰都看得出來，黃二娘對鄭大風(fēng)是有那么點意思的，當(dāng)然稱不上是那種老相好的關(guān)系，但是不管怎么說，能夠在她酒鋪賒賬的，真就只有這個常年住在小鎮(zhèn)最東邊黃泥屋里邊的光棍了，鄭大風(fēng)也是個一肚子壞水的，經(jīng)常攛掇著黃二娘的兒子喊自己爹，在酒鋪喝酒，曬著太陽，每當(dāng)黃二娘在鋪子迎來送往，給人端酒上桌，地面上便有婦人影子，鄭大風(fēng)就會伸出手掌，或抓或捏狀，偷偷往那滾圓處招呼，沾點不討罵的便宜。

早年小鎮(zhèn)劉大眼珠子這幫只會嘴花花的光棍，與大風(fēng)兄弟還是學(xué)到不少門道的。

鄭大風(fēng)擺擺手，難得有幾分難為情神色，“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

若是根本沒影的事，鄭大風(fēng)向來語葷素不忌，若是真有其事，漢子反而不愿多談。

鄭大風(fēng)轉(zhuǎn)移話題，說道：“你是親自去的湖山派，才把高掌門喊來落魄山？”

陳平安笑道：“高掌門畢竟是福地名義上的天下第一人，該有的禮數(shù)，總不能少。”

其實就是被朱斂和沛湘聯(lián)手騙去的湖山派，呵呵，高低高君子君，鐘情鐘倩麗倩，老廚子你等著。

鄭大風(fēng)嘖嘖道：“不實誠。果然男人一有錢就變壞，是萬古不變之理?！?

陳平安一頭霧水。

鄭大風(fēng)瞥了眼陳平安，發(fā)現(xiàn)不是這小子不像作偽裝傻，疑惑道：“福地最大機緣是什么，外人不清楚，你小子會不清楚？”

鄭大風(fēng)對曾經(jīng)屬于老觀主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蓮藕福地，半點不了解，只是剛才陳平安大致說了些近況，比如俞真意一手打造出來的湖山派，如今就有了十幾個練氣士，其中幾個還是中五境修士了。

陳平安先是茫然，繼而明悟，然后伸手狠狠搓臉，笑道：“說實話，要不是你提醒，我還真沒想到這茬?！?

鄭大風(fēng)的意思，并不復(fù)雜，俞真意既然能夠在六境武夫、甚至可能是躋身金身境后，才因為一本仙家“道書”的緣故，轉(zhuǎn)去修行山上術(shù)法，并且在成功躋身金丹境后，繼而再破一境，以元嬰境“羽化登仙”，飛升離開福地，與此同時，湖山派內(nèi)的十幾個練氣士，幾乎全部都是舊有武夫身份轉(zhuǎn)為修道之人，這就意味著湖山派的獨門傳承，極不簡單，有點類似桐葉洲的蒲山云草堂。

而這種不傳之秘，是絕對不會隨便泄露給外人的。

鄭大風(fēng)說道：“奇了怪哉，就算你沒想到這件事，老廚子和大白鵝，都是那么思慮周全的人精，在你這邊也沒個提醒？”

陳平安笑道：“回頭我得問問看?！?

鄭大風(fēng)又使勁跺腳，喊了句作死啊造孽啊，趕緊與陳平安提醒一句，“記得在老廚子和崔宗主那邊，你可千萬別說是我?guī)鸬脑掝^啊?！?

陳平安點點頭，調(diào)侃道：“反正老廚子猜也猜得出來。我早不問晚不問，你一回來就問，用膝蓋都能想明白的事情?！?

陳靈均說了句公道話，“老爺除外，會下棋的，心都黑?！?

陳平安笑道：“我就是個臭棋簍子，當(dāng)然除外?！?

陳靈均立即唉了一聲，“不能夠吧，郭竹酒說了，老爺你當(dāng)年在避暑行宮那邊，作為上手，經(jīng)常被人求著下那幾盤讓子棋，我聽說除了林君璧，還有鹿角宮宋高元，流霞洲曹袞，以及金甲洲玄參，都是極聰慧的厲害角色，一等一的下棋高手，可以當(dāng)那棋待詔的頂尖國手，他們幾個聯(lián)手，必須群策群力，才有膽子跟老爺一人對弈，同樣被殺得丟盔卸甲，面無人色，以至于不知誰出的餿主意，他們不得不對老爺使用一些陰損的盤外招，比如讓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還有那個叫羅真意的漂亮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老爺身邊晃悠，試圖讓老爺分心，當(dāng)然了，這等拙劣伎倆注定是要徒勞無功的……”

陳平安彎曲手指，抵住眉心，頭疼。

陳靈均問道：“郭竹酒的說法，有水分？”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呢？”

陳靈均倍感無奈，謊報軍情，郭竹酒誤我！

鄭大風(fēng)轉(zhuǎn)頭笑問道：“仙尉老弟，會不會下棋？”

仙尉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誠說道：“會一點，早年走南闖北，下過野棋，只能掙點碎銀子。不過象戲擺攤更多，一來耗時更少，擺些殘局，再者只要翻看幾本棋譜，將書上那幾百個殘局的棋路，給死記硬背下來，就能坑蒙拐騙了?！?

其實仙尉不是特別喜歡下圍棋，反而更鐘情象戲，具體理由，說不上，就只是覺得后者下起來比較輕松，即便是那幾個出了名的象棋殘局，著法長度超過百步，期間變著極多，仙尉也沒覺得如何費勁，之所以不喜歡前者，倒也不是覺得下圍棋更復(fù)雜和耗神，但是對著縱橫十九道的棋盤，仙尉每次閑來無事獨自打譜，總覺得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

鄭大風(fēng)驚嘆道：“仙尉老弟是個全才啊?！?

陳靈均哈哈笑道：“可惜還是打光棍?！?

結(jié)果屋內(nèi)三人，都望向這個口無遮攔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瞬間笑容僵硬，縮了縮脖子。

魏檗與高君聯(lián)袂御風(fēng)去往披云山，刻意放慢速度，好讓這位高掌門看清楚腳下的大地山河，怪石嶙峋結(jié)洞府的灰蒙山，在陽光照射下、建筑攢簇如魚鱗熠熠生輝的螯魚背，位置相鄰的黃湖山和遠(yuǎn)幕峰，山水相依，一處濛濛水云鄉(xiāng)，一處森森竹與松，日照山澗，水中游魚定，一湖一山，宛如黃衣女子青衫客，兩兩對視無千百年，云霧繚繞、隱約有劍氣流轉(zhuǎn)的龍脊山，有風(fēng)雪廟和真武山修士在此結(jié)茅修行，還有那座搬遷山頭后出現(xiàn)的巨大的湖泊，風(fēng)景壯麗，大塊鑿混沌，渾渾旋大圜，水光漣漪，碧綠荷葉亭亭立，風(fēng)動送清香，宛如萬頃青琉璃勝地……

先前魏檗暫借一枚符劍給高君，與她解釋練氣士在處州地界凌空御風(fēng)，都需要懸佩此物，出了處州地界，就無此規(guī)矩約束了。

高君猶豫了一下，還是與這位山君詢問一事，北岳地界的疆域大小。

魏檗給出那個答案后，微笑道：“高掌門是落魄山的貴客，那就是披云山的貴客了，有好奇的事情就直接問，不用這么拘謹(jǐn)，若是事涉機密，我也會與高掌門明說。”

高君已經(jīng)被震驚得無以復(fù)加，只是一國北岳的山河轄境，就要比整個蓮藕福地的疆域大出如此之多？那么寶瓶洲豈不是一塊堪稱遼闊無垠的陸地？

如此說來，身邊這位風(fēng)致灑落卻氣態(tài)溫煦的山君魏檗，若是在家鄉(xiāng)福地那邊，豈不是就等于天下共主的山上君王了？

魏檗察覺到高君的異樣臉色，頓時心中了然，肯定是陳平安并沒有與她多說福地之外的浩然風(fēng)土。

想了想，魏檗就從袖中摸出兩本山海志和補志，遞向高君，笑道：“看過這專門介紹九洲山上風(fēng)貌的兩本書籍，高掌門就會對我們浩然天下有個大概印象了?！?

高君想要拒絕，去披云山登門做客，客人沒有攜帶見面禮就算了，哪有再與主人收取禮物的道理，只是她實在是不舍得退還，便停下御風(fēng)，收下那兩本最能幫助自己解燃眉之急的仙家書籍，高君與善解人意的魏山君行了個稽首禮致謝。魏檗啞然失笑，這個極有禮數(shù)的高掌門，若是將來成為落魄山譜牒修士，或是鐘倩那樣的記名客卿，估計就算她參加過多次祖師堂議事，依舊會感到不適應(yīng)吧。

落魄山的風(fēng)氣，一般人想要融入其中，既需要悟性，更需要緣分。

魏檗就覺得自己至今，還是與落魄山的風(fēng)氣格格不入，要論風(fēng)清氣正，還得是自家披云山啊。

魏檗笑道：“雖然有自夸的嫌疑，但是為了不讓高掌門誤會，必須解釋幾句，我這個北岳山君，不單單是大驪王朝的一國山君，前邊那座披云山，是整個寶瓶洲的北岳，因為就在前些年，大驪王朝還是一國即一洲的形勢，后來以中部大瀆作為界線，大驪宋氏退回大瀆以北，如今依舊占據(jù)寶瓶洲半壁江山?！?

高君恍然，家鄉(xiāng)福地如今亦是如此情景，五岳矗立天地間，好像無需帝王封禪，就已經(jīng)獲得了天地認(rèn)可。篡位卻并未更換國號的北晉國新帝唐鐵意，就曾經(jīng)想要親自封禪國境內(nèi)的那座北岳，浩浩蕩蕩離京，結(jié)果隊伍只是到了山腳，就出現(xiàn)了天地異象，風(fēng)雨大作，雷電交加，導(dǎo)致一行人未能登山，唐鐵意總不能獨自一人，殺上山去，結(jié)果就鬧了個天大笑話。原本同樣有此打算的南苑國皇帝魏衍，也就識趣不去碰壁了。

高君是因為親自游歷過五岳，知曉山中諸多奇人異事，故而她早就與松籟國新君寄去密信一封，特意提醒過此事，免得朝廷貿(mào)然行事，與山君交惡。

魏檗說道：“大驪王朝的上任國師，名為崔瀺，綽號繡虎。按照我們這邊的道統(tǒng)文脈來算，崔國師是陳山主的大師兄，而陳山主又是他們這一脈的關(guān)門弟子。”

高君又恍然。

難怪當(dāng)初陳平安離開福地，不到三十年，就有了這份家業(yè)。

背靠大樹好乘涼，朝中有人好做官，想必在浩然天下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魏檗忍住笑，焉兒壞，“畢竟是同門師兄弟，崔國師對陳山主這個小師弟，是寄予厚望和特別關(guān)照的?！?

高君點頭道：“既然是同門，那么崔國師對陳劍仙額外照拂幾分，實屬人之常情，舉賢不避親，刻意疏遠(yuǎn)，反而有失公道?！?

魏檗聞小有意外，這個語誠摯的高掌門，她似乎天然與落魄山大道相親啊。

北岳披云山，山勢極高，卻不會給人險峻陡峭之感，魏檗沒有直接帶高君去往山君府，而是揀選了一處鄰近山巔的僻靜石臺，視野開闊，數(shù)州土壤，皆在石下，旁有溪澗于嘉木美竹間流入幽潭，水尤冷冽，清深多倏魚，有石出水面，上生菖蒲、苔蘚簇?fù)沓汕鄥?，猶有不知名水蔓，草卉難辨，有合歡繾綣貌。茂林云海，在此山相互依偎，縈青繚白外與天接，環(huán)顧如一，絢爛天光，自遠(yuǎn)而至，山色青翠蒼然，每有風(fēng)自高處起，草木搖動，山色隨風(fēng)自上而下如水流。

魏檗輕輕揮袖，平整如刀削的高臺之上便憑空出現(xiàn)一件彩衣國地衣，其上又有兩只出自北俱蘆洲三郎廟編織的仙家蒲團，這些都是那幾場北岳夜游宴的貢品，寶鈔署和儀仗司里邊的庫房都快堆積成山了。

一山君，一修士，坐在蒲團上，高君眼見美景，耳聽泉水聲，沉默許久，才回過神，問道：“魏山君擔(dān)任山君很多年了？”

魏檗微笑道：“很久以前，我只是個小國山君，后來改朝換代，我就被貶謫為一山土地?！?

說到這里，魏檗伸手指向棋墩山那邊，“就在那邊，連山神都不是?！?

“因緣際會，時來運轉(zhuǎn)，僥幸得以入主披云山，其實擔(dān)任大驪王朝的北岳山君，就不到三十年?！?

“可畢竟是戴罪之身，僇人恒惴栗，難免會擔(dān)心今時風(fēng)光，朝不保夕?！?

惴惴戰(zhàn)栗，魏檗以此形容自己的心境，不全是這位北岳山君的戲。

就像先前那些別有用心的語，倒也不算魏檗故意戲弄高君，若是她第一次來到浩然天下，觸目所見人事物，三者皆異于家鄉(xiāng)，她就會很容易疑神疑鬼，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所有見聞都超出一個人舊有的認(rèn)知范疇，就需要尋找自己能夠理解的熟悉之物，自己給自己找定心丸，或者說是找到一籮筐作為船錨的碇石，用來停船，安撫自己的人心。

鄉(xiāng)音是如此，喝那天下差不多滋味的酒水，在天地間尋找志同道合的朋友，想必亦是如此。

究其根本，只在‘類己’一詞和‘不孤單’三字。

某次在老廚子那邊同桌喝酒，鄭大風(fēng)提出過一個絕無僅有的猜想。

他說所謂的人間，可能就是一座神國。

所有的“人”，都是某種意義上的神靈，吃著不一樣的“香火”。

大概是不著天不著地的空想，和徹頭徹尾的醉話吧。

霽色峰之巔，貂帽少女蹲在欄桿上，她朝山門口那邊抬了抬下巴，“見著了鄭大風(fēng)真人，有沒有覺得有點眼熟？”

小陌點頭道：“樣子變了，氣質(zhì)沒變?！?

萬年之前，戰(zhàn)事慘烈的登天一役，就只有那尊身披大霜甲的神將，明知必死而死守天門，寸步不退。

要知道這位神將當(dāng)時面對的敵人，都不是人間劍修或是練氣士，而是那位身為天庭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

毫無懸念，神將最終被一劍洞穿甲胄與身軀，釘死在大門上。

此刻的謝狗，與平時判若兩人，神色冷漠，眼神清冽，問道：“你當(dāng)年與那位青童天君打過交道嗎？”

小陌搖頭道：“我當(dāng)初躋身飛升境后，只是靠近過飛升臺，不曾登上那條神道，與這位男子地仙之祖，就從沒見過面?！?

謝狗說道：“我見過。”

小陌對此將信將疑。

謝狗沉聲道：“我在成為地仙后，曾經(jīng)走過一次飛升臺，卻不是女子該走的那條，我偏要以女子劍修身份，走另外那條道路?！?

小陌立即就相信了，深信不疑，因為這確實是劍修白景做得出來、并且是一定會做的事情。

謝狗抬起雙手，抱住頭頂貂帽，撇撇嘴，“意氣用事要不得啊，境界不夠高，當(dāng)時劍術(shù)不濟事，差點狗頭不保。”

小陌說道：“青童天君與另外那位，對人間修士還是十分善意的?！?

謝狗點點頭，說道：“那是因為他們都保留了很大一部分的人性，這在遠(yuǎn)古天庭是無法想象的事情，我至今都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

小陌默然。

人心難測，一團亂麻，故而口是心非，行不一。

遠(yuǎn)古神靈則不然，好像五至高和高位神祇除外，所有行舉止，心思念頭只作筆直一線。

修道之人，除去萬千術(shù)法各行其道，若是追本溯源，不過是學(xué)那高高在上的神靈摒棄雜念、凝為一心而已。

謝狗其實早已察覺到小鎮(zhèn)那邊的幾股熟悉氣息，滿臉譏諷神色，嘖嘖道：“天地作陵谷，滄海變桑田，可憐昔年吞舟之魚，陸處則不勝螻蟻?！?

小陌打算挪步離去，謝狗突然問道：“小陌小陌，我這個蹲姿是不是不太雅觀？”

小陌一不發(fā)，謝狗一個后翻，屈膝落地，站起身，扶了扶貂帽，看著頭戴黃帽的小陌，她覺得真是絕配。

走在小陌身邊，少女開始長吁短嘆，明明是一樁天造地設(shè)的命定情緣，為何還是如此辛苦呢。

小陌突然問了個大煞風(fēng)景的問題，“你與我說句實話，撇開你我之間的私事不談，你這次趕來浩然天下，所求何物？”

謝狗眨了眨眼睛，既不愿欺騙小陌，又不宜實話實說，她就只得開始裝傻扮癡。

小陌手持行山杖，走在霽色峰與集靈峰間的山路上，語氣淡然道：“不愿意說也無所謂，反正我不敢興趣，但是我有在先，不管是什么重寶，不管你如何拿到手，記得別違反文廟規(guī)矩，別讓我家公子覺得為難。”

像他和白景這樣的飛升境劍修，在萬年之前，幾乎都是喜歡單獨游歷“天下”的，所以事實上，如今的幾座天下，對他們來說，其實是既陌生又熟悉。雖說歲月悠悠，萬年以來，走過人間的修士，數(shù)量多如牛毛，導(dǎo)致萬年之前的諸多機緣、重寶，幾乎都已經(jīng)被攫取、搜刮殆盡，但是難免會有幾條漏網(wǎng)之魚，始終不曾被后世修士察覺，小陌猜測白景這趟遠(yuǎn)游，必然是尋寶而來，她絕對不會空手而歸。

謝狗尷尬一笑，“哈，賊不走空?！?

陳平安獨自離開宅子，陳靈均被鄭大風(fēng)盛情挽留下來，雙方擠眉弄眼的，又開始打暗語。

臨行之前，陳平安從咫尺物中取出幾只大罐子，全部裝著“清水”，雖說清水，卻值錢，因為是那長春宮的靈湫，云霞山龍團峰的浮錢泉，還有兩份，是裴錢出門游歷途中，從別洲汲水、收集而來。最早是曹晴朗去大驪京城參加會試，鄭大風(fēng)只是開了個玩笑，讓曹晴朗金榜題名后，抽空繞路跑一趟長春宮，買不著，就算是偷也要偷來幾大壺的靈湫泉水，以此煮茶，女子喝了可以駐顏。其實鄭大風(fēng)的良苦用心，是讓曹晴朗這個書呆子，去那鶯鶯燕燕仙子扎堆的長春宮長長見識，開個竅……者無意，聽者有心，曹晴朗就當(dāng)真了，只是那靈湫之水，是長春宮釀造長春仙釀的來源，戒備森嚴(yán)，是一處禁地，曹晴朗即便是大驪榜眼，開口求水也沒用，況且當(dāng)時曹晴朗手上沒有承載靈湫水的方寸物和咫尺物，他是事后幾經(jīng)周折，才好不容易找人托關(guān)系，再通過仙家渡船送到了牛角渡。

至于那兩小青瓷缸來自龍團峰的浮錢泉水，陳平安曾經(jīng)走過一趟云霞山，怎么來的，可想而知。

鄭大風(fēng)看著那些瓶瓶罐罐，一陣無語，自己早年的一句玩笑話而已，結(jié)果一個個的，竟然都當(dāng)真了。

只是鄭大風(fēng)有些為難，自己怎么保存這些極容易變質(zhì)轉(zhuǎn)濁的清泉美水？

陳平安撂下一句，你找魏山君幫忙去。

緩緩走上臺階，走樁練拳拾級而下的岑鴛機，她身形小如芥子，一個登高，一個下山，雙方擦肩而過，陳平安一直走到山頂，坐在臺階上，怔怔出神，因為那枚梭子的出現(xiàn)，陳平安都開始懷疑昔年囊括蟬蛻洞天的括蒼洞，是不是早就被楊老頭暗中收藏了？然后只是故意泄露了蟬蛻洞天的行蹤，之后就有了陳清流的那場跨洲遠(yuǎn)游，居中修行。

最早負(fù)責(zé)水運具體流轉(zhuǎn)的天下真龍，曾經(jīng)與人間修士暗中締結(jié)盟約，最終叛出天庭。

而斬龍之人的陳清流，曾經(jīng)在括蒼洞內(nèi)煉劍多年，并且在此地證道。

算不算是楊老頭對叛徒的一場清算？

如果真是如此，算計之深，謀劃之遠(yuǎn)，確實可怕。

按照呂喦的說法，作為遠(yuǎn)古天庭兩座行刑臺之一的斬龍臺，在登天一役期間，被某位劍修摧破崩碎，四散遺落人間，最大的兩座“山崖”，一為“真隱，天鼻，風(fēng)車，寮燈”古名眾多的龍脊山，從此古蜀地界劍仙與蛟龍皆多，另外一座斬龍石崖就在劍氣長城，代代相傳至寧姚。

陳平安這么多年來，始終珍藏有一塊斬龍臺，不管他再財迷心竅，再吃了熊心豹子膽，都不敢有絲毫造次，就將它放在方寸物內(nèi)，一直隨身攜帶。陳平安始終不敢、更不舍得用來砥礪劍鋒。

因為是陳平安第一次游歷劍氣長城再離開，在那倒懸山鸛雀客棧，寧姚讓張祿幫忙轉(zhuǎn)交，送給陳平安的臨別贈禮。

那塊用棉布包裹的斬龍臺，大小如手掌，正反兩面各篆刻兩字：天真，寧姚。

定情信物！

真隱，天鼻。天鼻，真隱。

若是各取一字再組合起來，即是“天真”。

劍氣長城，最后一任祭官，消失無蹤，搖身一變，成為驪珠洞天的謝新恩，青冥天下的林江仙。

之后就是寧姚離家出走，她單獨游歷浩然數(shù)洲，最終來到驪珠洞天。

陳平安至今都不敢說自己已經(jīng)摸清楚了小鎮(zhèn)的底細(xì)。

人之追憶緬懷，傷感和遺憾，宛如古井深潭，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情人間的眷念，一路蔓延而去，風(fēng)馳電掣，遠(yuǎn)遠(yuǎn)鄉(xiāng)念念人，好似他與她，轉(zhuǎn)瞬即相逢。

陳平安輕輕呼吸，揉了揉臉頰，收拾心緒，剛要站起身，突然發(fā)現(xiàn)一樁怪事，岑鴛機就站在山腳那邊，沒有練拳登山。

也沒有多想，陳平安徑直下山，折入那條青石板路，瞥了眼老廚子的宅子，再返回竹樓那邊，打定主意，今年南苑國京城那場大雪問拳，老廚子你給我等著。

岑鴛機只等那一襲青衫消失在視野，這才繼續(xù)往山上六步走樁去。

她畢竟是一位五境瓶頸武夫，眼力不俗，先前發(fā)現(xiàn)山頂那邊的山主，好像守株待兔，直愣愣盯著山腳這邊，把岑鴛機給看毛了。

原本岑鴛機還有些不確定，畢竟對這個山主的印象，從一開始的糟糕至極，漸漸有所改觀，但是她在山門口那邊，發(fā)現(xiàn)陳平安的視線，就一直沒變過。

以往她練拳往返，看門人鄭大風(fēng)的視線游曳，還會鬼鬼祟祟，陳平安倒好，目不轉(zhuǎn)睛得如此正大光明，當(dāng)山主的，就可以這么肆無忌憚嗎？！

山腳宅子里邊，山主一走，陳靈均和鄭大風(fēng)就開始“排兵布陣”了，因為嫌棄仙尉的偏屋太小，書桌太小，就去了正屋大堂那邊，仙尉很快就覺得眼睛不夠用了，原來一張八仙桌上，琳瑯滿目，被陳靈均堆滿了各種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山上靈器，青衣小童站在長凳上，雙手叉腰，得意洋洋。鄭大風(fēng)頻頻點頭，家底雄厚，頗為可觀，朝陳靈均豎起大拇指，贊譽一句不愧是鏡花水月集大成者。只是鄭大風(fēng)難免好奇，陳靈均這個窮光蛋，莫非從哪里發(fā)了筆橫財，否則鏡花水月一道，跟私人符舟一個德行，入手才是第一步，之后才是最吃神仙錢的勾當(dāng)。陳靈均冷哼一聲，說有這種規(guī)模，都是周首席的功勞，資助了他一大筆谷雨錢，專門用來購買這一類山上重寶。

當(dāng)年鄭大風(fēng)還在落魄山，就經(jīng)常去朱斂那邊，再有個陳靈均，關(guān)起門來一起欣賞寶瓶洲各地的鏡花水月，不過三位同道中人，其實又各有偏好，山上的鏡花水月，五花八門，生財之道可謂各顯神通，最受歡迎的，肯定是那些靠女修仙子撐場子、挑大梁了，就像以前的正陽山蘇稼，神誥宗的賀小涼，不過她們架子大，只是偶爾會露面，陳靈均就喜歡看著類山水畫卷，畫面既素雅，且有嚼頭嘛，鄭大風(fēng)就沒這么含蓄雅致了，就喜歡那種小門小派的鏡花水月，常有身姿曼妙穿著清涼的女修，舞姿翩翩作為壓軸戲，誰砸錢喊誰哥，早年鄭大風(fēng)的俸祿就都在一聲聲鄭大哥聲中打了水漂，有些時候為了能夠與女修們多聊幾句葷話，還會與老廚子打欠條。而朱斂的口味，就比較奇怪了，只喜歡那些稀奇古怪的路數(shù)，比如兜售各路拳譜、秘笈的，臨了來一句，有意者私下洽談，價格有優(yōu)惠，批量打包有折扣……要不然就是專門有幾個劍走偏鋒的仙府，鏡花水月不走尋常路，專門設(shè)置那種書生撞見艷鬼的橋段，后者先誘人再嚇人，透過帷幕薄紗見溫泉，有女子嬉戲打鬧，一個個婀娜背影，朦朦朧朧，只是等她們再一轉(zhuǎn)頭，經(jīng)常能把湊過去看風(fēng)景的陳靈均嚇個半死，不然就是書生在陰氣森森的宅邸內(nèi)，獨自提燈穿廊過道，驀然有女鬼從梁上倒垂，或是有一只肌膚慘白、指甲猩紅的手，輕輕搭在了書生肩膀上……老廚子永遠(yuǎn)不動如山，捻起菜碟里的鹽水花生慢慢嚼著，看得津津有味。

一洲之地，只有神誥宗、風(fēng)雪廟這些宗字頭，和云霞山、長春宮這類大仙府，諸峰鏡花水月才有個何時開啟的定例，而且相對頻繁，尋常山上門派，因為每開啟一場鏡花水月就需要消耗山水靈氣，最怕虧本，所以間隔長，而且愿意更花心思。

只因為桌上與鏡花水月銜接的靈器，數(shù)量足夠多，仙尉已經(jīng)看到了桌上兩次出現(xiàn)寶光流轉(zhuǎn)的景象。

鄭大風(fēng)搬來幾壇窖藏酒水，倒了三碗，陳靈均不著急喝酒，雙臂環(huán)胸，“仙尉道長，是想要看素淡一些的，還是葷一點的？”

只見仙尉道長坐姿端正，端碗抿了一口酒水，用心想了想，沉聲道：“貧道這一脈修行，沒有吃素的要求，可婚嫁能吃葷！”

也就是陳平安不在場，不然陳靈均能吃飽板栗。

遠(yuǎn)幕峰，一處高崖，朱斂仰頭，雙手負(fù)后，崖壁上邊的字跡鐵畫銀鉤，飄逸無雙。行書有草書意味，算不得本事，楷體有碑文古氣，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是能夠?qū)⒁?guī)規(guī)矩矩的正楷榜書，寫出一股撲面而來的狂草氣，就真是能讓朱斂都要自嘆不如了，掂量一番，朱斂不得不承認(rèn)，模仿不來。

先前有純陽道人，出海遠(yuǎn)游復(fù)歸遠(yuǎn)幕峰，在此崖刻勒石有一篇道詩，序文極長，內(nèi)容遠(yuǎn)勝詩篇。

再加上序文字體不小，有幾分反客為主的嫌疑。

古者謫仙白也自峨眉而來，爾其天為容，道為貌，慨然無匹，千秋萬年一人而已。近者逸人呂喦從此峰而往，飛空一劍，地寬天高，云深松老。諸君莫問修行法，秉純陽，澡雪精神，尋得水中火，且去死心活元神，吾輩學(xué)成這般術(shù)，勘破天關(guān)與地軸，同道行得這般路，生死顛倒即長生……自古學(xué)道何須錢，瓢中只有日與月，曾有紫詔隨青鸞，翩然下玉京……人間哪分主與賓，貧道斗膽邀天公，要與人間借取萬年春。

朱斂身邊，還站著沛湘，她不著急返回狐國，會跟高君一起返回蓮藕福地。

沛湘因為暫時還不知道那“呂喦”的身份，只覺得這位敢將自己與白也放在一起的崖刻者，既然在山中如此公然與世人“語”，要么是大放厥詞，是個沽名釣譽的道學(xué)家，要么就是有的放矢，是那種深不可測的得道高人?？梢f是后者，眼前這篇崖刻文字，卻無半點道氣盎然的氣象，一般情況，大修士親自崖刻榜書，多多少少都會沾點字面意思上的仙氣，但是這篇好似青詞的道詩，正文連同序文，都沒有蘊藉靈氣，這點眼力，作為元嬰修士的沛湘還是有的。

朱斂瞇眼笑道：“是不是看不出好壞、深淺？”

沛湘嫵媚而笑，點頭道：“幫忙解惑一二？”

朱斂說道：“既是道訣，又是劍陣，靜待后世有緣人。你要是不信，可以施展全力，祭出攻伐寶物，看看能不能撼動這些文字絲毫?！?

山路上，貂帽少女與黃帽青年并肩而行，卻只有她在絮絮叨叨，小陌是因為謹(jǐn)記自家公子的教誨，多了點耐心。

“小陌，跟你說個事兒，在長眠期間，我反復(fù)做了個同樣的夢，可嚇人了，用書上的說法，就是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小陌，為啥槐黃縣這兒的本地方，把水之反流稱為‘渴’，尤其是寶溪郡那邊，好些河流都叫某某渴來著，我覺得這種命名的方法，既巧妙又美好，你覺得呢。”

“小陌小陌，你陪我說句話唄?！?

“小陌，我覺得你是喜歡我的，對吧，我數(shù)十下，如果你還是不說話，就當(dāng)你是默認(rèn)了啊，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哎呦，真是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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