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曹慈事后不得不坐在大端京城的墻頭上,一手托著腮幫,一手揉額頭,先散淤青。
    竹林被馬癯仙撞出一條長達(dá)三里的道路,一路兩側(cè)皆是被拳罡崩碎的遍地竹竿,最終這位人身小天地內(nèi)山河破碎的武夫,前一刻的九境武夫,這一刻的八境武夫,背靠一株綠竹,滿臉血污,只能瞪大眼睛,雙臂頹然下垂,雙腳竭力撐住,試圖讓自己身體靠住竹子,卻依舊沒能止住緩緩滑落的趨勢。
    那一襲青衫就彎腰,伸出一手,按住馬癯仙的額頭,幫著他勉強(qiáng)站著,低頭說道："記住了,那位前輩,姓宋名雨燒,是梳水國劍圣。"
    陳平安松開手,馬癯仙一口純粹真氣完全流散,滑落在地,背靠青竹,身受重傷后,耷拉著腦袋,好似昏睡。
    挨了將近二十拳神人擂鼓式,跌境不奇怪,不跌境才奇怪。
    至于馬癯仙到底挨了自己幾拳,陳平安沒去記,記這個做什么。
    陳平安轉(zhuǎn)頭看了眼茅屋那邊的兩位女子武夫。
    竇粉霞心情沉重,神色肅穆,再無半點(diǎn)嫵媚神色。
    她對那一襲青衫對視一眼,后者微微點(diǎn)頭,然后腳尖一點(diǎn),去往竹海頂端,踩在一根竹枝之上,眺望遠(yuǎn)方,好像問拳結(jié)束,馬上就要御風(fēng)離去。
    竇粉霞一掠而去,蹲下身,伸手扶住馬癯仙的肩頭,她一時間滿臉悲苦神色,師兄果真跌境了。
    廖青靄停在茅屋門口的原地,向前跨出一步,猛然抱拳,厲色道："陳平安,三十年內(nèi),等我問拳！"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看了她一眼,"隨你。"
    下一刻,一襲青衫在竹海之巔憑空消失。
    與此同時,鸚鵡洲宅子里邊的陳平安,也一樣身形消失。
    兩個一直在文廟外邊晃蕩、四處闖禍的陳平安,得以重返河畔,三人合而為一。
    這場河畔議事,才是最大的古怪事。
    早前跟隨那些吳霜降在內(nèi)的十四境修士,登上一座假象近乎真相的托月山,當(dāng)陳平安一腳登頂后,結(jié)果下一腳,陳平安就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河邊。
    陳平安只依稀發(fā)現(xiàn)那條光陰長河有些微妙變化,甚至記不起,猜不出,自己在這一前一后的兩腳之間,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或是說了什么。
    陳平安總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
    等到他回到河邊,就只見到了禮圣與白澤。
    先生,亞圣,都與其他十四境修士一樣,不見了蹤跡。
    她也不知所蹤。
    陳平安就只好蹲在水邊,繼續(xù)盯著那條光陰長河,學(xué)那李槐,整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多想了。
    只是在鸚鵡洲那邊得知柳赤誠這個土財(cái)主,竟然花了整整一千五百顆谷雨錢,才從火龍真人那邊買下一百片碧綠琉璃瓦。
    就這么個"頂會做生意"的,別說去自家落魄山當(dāng)賬房,就是學(xué)那米大劍仙,給自家財(cái)神爺韋文龍看一看大門,你柳赤誠都沒資格啊。
    在鸚鵡洲包袱齋那邊又是跟人借錢,結(jié)果等到與郁泮水和袁胄相逢后,又有欠債。
    所以陳平安看著那條玄之又玄的光陰長河,真沒多想什么,就覺得自己在盯著一條神仙錢長河。
    忍不住轉(zhuǎn)頭看了眼禮圣。
    禮圣笑道："左右管錢袋子,真不如換你來。"
    陳平安就知道自己打光陰長河的主意,肯定沒戲了。
    就轉(zhuǎn)去詢問關(guān)于破字令的學(xué)問,禮圣只回了一句,等到離開此地,熹平會準(zhǔn)許你翻閱文廟秘檔。
    陳平安起身作揖致謝。
    禮圣笑道："夜航船那邊,經(jīng)常有劍光,希望你不會讓人覺得久等,因?yàn)榛仡^可能還需要去見一個人,你才能重返夜航船。"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疑惑萬分。
    見誰?
    總不會是至圣先師吧?
    陳平安也不敢多問什么。
    白澤撇下禮圣,獨(dú)自走到陳平安身邊,年齡懸殊的雙方,就在水邊,一坐一蹲,閑聊起了一些寶瓶洲的風(fēng)土人情。白澤當(dāng)年那趟出門,身邊帶著那頭宮裝女子模樣的狐魅,一起游歷浩然天下,與陳平安在大驪邊境線上,那場風(fēng)雪夜棧道的相逢,當(dāng)然是白澤有意為之。
    關(guān)于陳平安承載大妖真名的處境,白澤先生笑一句,等到隱官大人躋身仙人境,情形就會好多了。
    聽著白澤先生稱呼自己為隱官,陳平安難免別扭。
    如果將來哪天重返劍氣長城,再南下游歷蠻荒天下,陳平安遇到誰都無所謂,只希望自己不要遇到身邊這位。
    可只要去了那座只剩下兩輪明月的蠻荒天下,好像會很難不遇到白澤先生。
    "陳平安,你不用想太多,各自做好分內(nèi)事就行了。"
    白澤微笑道："不管別人如何,作為讀書人,篤定心中一個道理,宜行厚德事,中有人為書,那么修行路上,未必能夠憑此獲利,可最少能夠讓你一步步走得心安。"
    一襲白衣的高大女子,她率先出現(xiàn)在陳平安身邊,盤腿而坐,橫劍在膝。
    隨后是老秀才,亞圣,之后余斗,陸沉,僧人神清,女冠,斬龍之人,老觀主,吳霜降,以及陳平安不知身份的其余幾位,都一一重新現(xiàn)身河畔。
    仿佛人人遠(yuǎn)游一場,毫發(fā)無損,好像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是大夢一場,初醒時分,對那夢境,略作思量,就模糊起來。
    眾人皆如岸上臨水觀月,任何一個念頭,便是一粒石子,動念便是投石水中,水起漣漪,只會使得水中明月愈發(fā)模糊不清。
    所以一眾真正站在山巔的大修士,都陷入沉思,沒有誰開口語。
    可能除了那個吊兒郎當(dāng)?shù)陌子窬┒平?是例外,陸沉好像猶豫著要不要與陳平安敘舊,詢問一句,如今字寫得如何了。
    坐在陳平安身邊的白衣女子,率先開口,微笑道："前些年在那天外,閑來無事,我就將一處古戰(zhàn)場遺址,開辟出了練劍之地,主人以后可以飛升前往,在那邊修行,想去就去,想回就回,文廟這邊不會阻攔,對吧,禮圣?"
    禮圣笑著點(diǎn)頭,"前輩說了算。"
    陳平安聽得心驚膽戰(zhàn)。
    果然禮圣稍稍轉(zhuǎn)移視線,望向那個背劍年輕人,補(bǔ)了一句,"對吧,陳平安?"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說道："禮圣先生說了也算。"
    陸沉抬起一只手掌,扶了扶頭頂歪斜的蓮花冠,然后撫掌而笑,贊嘆道："我這家鄉(xiāng),禮儀之邦。"
    東海老觀主微笑道："幾年沒見,功力見長。"
    老僧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一句,點(diǎn)頭道："慧根,慧根使然。"
    陳平安頗為無奈,你們都是十四境,你們說了都算。
    河畔氛圍,隨之輕松幾分。
    禮圣突然與眾人作了一揖,再起身,微笑道："議事結(jié)束,各回各家。"
    無一人開口詢問什么,但是冥冥之中,好像都猜到了一事,這場議事,三教祖師雖然未曾露面,但是絕對就在幕后看著所有人。
    "各回各家"之后,多半就會有個水落石出的結(jié)果,在等著所有人。
    禮圣打開禁制,白澤站起身,率先從河邊消失。
    老秀才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頂替白澤,坐在了陳平安身邊,伸手一摸,失望道："這個白澤老先生,怎么當(dāng)?shù)拈L輩,也沒拉個金疙瘩在地上。"
    陸沉踮起腳尖,遙遙揮手道："陳平安,回見啊,等你啊。"
    陳平安置若罔聞。
    老僧神清好像與陳平安打了個機(jī)鋒,微笑道："東山氣象,北海風(fēng)流,修定慧戒,神會藥師佛。"
    陳平安雖然什么都沒聽懂,依舊站起身,雙手合十,恭敬還禮老僧。
    陸沉一臉欣慰笑意,自顧自點(diǎn)頭道："果然還是與小道親些,都不用講究這些虛禮。"
    光陰長河之畔,最終一位位十四境大修士,如一顆顆彗星起于大地,去往天幕,轉(zhuǎn)瞬不見。
    吳霜降會繼續(xù)游歷蠻荒天下,找那劍氣長城老聾兒的麻煩。
    余斗先前瞥了眼那個一襲青衫的背劍青年,重返青冥天下,繼續(xù)坐鎮(zhèn)白玉京。
    那位當(dāng)下化名陳濁流的斬龍之人,打算去找那鳩占鵲巢三千年的荊蒿,該挪窩讓給舊主人了。
    青宮太保?什么青宮?
    自然是他的修道之地。
    若非當(dāng)年他決意斬龍,那么浩然天下就不會只有一座白帝城了,會先有一座青帝城才對。
    陳平安坐回原地。
    她轉(zhuǎn)過身,伸出手,虛握拳頭,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不明就里,伸出手掌,卻被她突然握住手,笑道："既然好像只是個眨眼功夫,就是二十年過去了,這么一想,甲子之約,也不算什么,我在練劍之地打個小盹就行了,到時候可別帶其她女子去天外啊。如果到時候沒有躋身飛升境,就跟禮圣打聲招呼。"
    陳平安嘆了口氣,輕輕點(diǎn)頭,算是答應(yīng)了她。
    老秀才倒抽一口冷氣,目不斜視,腰桿挺直坐如鐘,大義凜然道："對岸風(fēng)景美極了。"
    她松開手,站起身。
    陳平安跟著起身,說道："為什么一定要去天外,可以逛逛浩然天下啊,先前萬年,其實(shí)一直都在家鄉(xiāng)那邊,也沒什么走動。"
    她眨了眨眼睛,"留在浩然天下?我怕醋味太大啊。"
    陳平安神色尷尬,立即閉嘴。
    她看著陳平安,從他的眼中看到自己,她眼中的自己的眼中,又只有他。
    她展顏一笑,后退一步,柔聲道："走了。"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
    她化虹離去,打破天幕,直奔天外。
    下一刻,陳平安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處山巔。
    穗山之巔。
    有個老先生站在不遠(yuǎn)處,笑呵呵望向自己。
    陳平安作揖不起,破天荒不知道該說什么。
    老秀才跳腳道："這怎么成,怎么成,禮太大了,我這關(guān)門弟子,年紀(jì)再輕,治學(xué)再勤勉,修心修力再優(yōu)秀,為人處世再出類拔萃,終究還是當(dāng)不起這份天大的殊榮啊……"
    禮圣站在一邊,最見不得老秀才這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德行,笑道："禮太大了?先前是誰死皮賴臉求啊。"
    老秀才搓手道："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禮圣這點(diǎn)規(guī)矩都不懂,就不善了啊。"
    當(dāng)先生的,能求之事,為何不求。
    那位老先生笑呵呵道："秀才,你這弟子,沒說你的那么模樣俊俏嘛。"
    陳平安直起身,有些赧顏。
    隨即靈光乍現(xiàn),陳平安心頭一震。
    那么先前十四境大修士的齊聚河畔,結(jié)果到最后連議事都不知道議什么事,就說得通了。
    老先生嗯了一聲,點(diǎn)頭笑道："聰明,倒是比想象中更聰明。這才對嘛,讀書不開竅,讀書做什么呢。"
    老人笑呵呵道："一人興善。"
    陳平安猶豫了下,等待片刻,只好接話道："萬人可激。"
    老人繼續(xù)問道："更大學(xué)問?"
    陳平安答道："在行。"
    那位至圣先師笑著點(diǎn)頭,"很好啊。".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