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璧拍了拍范清潤的肩膀,滿臉笑意,充滿了鼓勵神色。心中則默念一句,范兄好自為之。
    先前議事完畢,劉聚寶和郁泮水都從鄭居中那邊得到了一道密信,都是在各自袖中憑空出現,鄭居中說是繡虎的補償,要等到議事結束再拿出來。
    郁泮水覺得好生燙手,擔心一打開密信,就被鄭居中附體,他娘的這位魔道巨擘,什么陰損事情做不出來。
    劉聚寶笑問道:"鄭先生不會在蠻荒天下還有安排吧?"
    鄭居中笑道:"有。"
    劉聚寶鐵了心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鄭先生是何時去的那邊?"
    鄭居中給出一個讓郁泮水直哆嗦的答案。
    "百年之內,去過三次。你是問哪次?"
    劉聚寶不再多問。
    喜歡下棋的郁泮水沒來由想起一個說法。
    假設鄭居中,崔瀺,齊靜春三人談論事情。
    大概是這樣的一個場景:這樣?不妥。不如這樣。行。可以。那就說定。
    三人就這樣聊完了一件事。
    如果有外人旁聽,要么不懂,要么裝懂。反正都是不懂。
    晁樸。
    即將卸任邵元王朝的國師,趕赴金甲洲。
    這位亞圣一脈的儒生,沒有在文廟內部攀升,一直沒有謀求書院山長一職,甚至至今才只有一個賢人身份,連儒家君子都不是。
    可他的陰神,實則已經出竅遠游百余年,跨洲經營一座仙家山頭。
    韋瀅此刻還是顯得有些孤家寡人。
    不過比起剛剛趕來議事那會兒,他這位"門可羅雀"的玉圭宗宗主,最少已經有人主動與他閑聊幾句。
    韋瀅對這些其實都不在乎。
    他現在只關心一件事,文廟會如何處置家鄉(xiāng)北邊那個桐葉宗。
    如果純粹站在玉圭宗宗主的角度,當然希望桐葉宗就此封山千年,曾經的一洲仙家執(zhí)牛耳者,桐葉宗再無半點崛起的機會。
    可如果站在桐葉洲修士的角度,韋瀅其實由衷覺得桐葉宗的那撥年輕人,應該人人擁有一份大好前程。
    玉圭宗,不夠大。
    應該放眼一洲。所以韋瀅打算幫一把桐葉宗。
    要重新對桐葉洲形成關門之勢。單憑玉圭宗,注定做不到。至于關門之后,再如何開門,如何與浩然八洲相處,玉圭宗說了算。
    此事很難。
    但是如果第一步都不跨出,就會一直難下去,桐葉洲形勢會越來越險峻。
    驅山渡那邊,光是一個皚皚洲劉氏客卿的劍仙徐獬,就是一種巨大的威懾。更不談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滲透,勢如破竹,桐葉洲山下王朝幾乎個個淪為"藩屬"。
    如果一洲山河能夠顯化為某種道心,等到支離破碎的桐葉洲山河,山上山下都得以重建,其實更是一種徹徹底底的分崩離析。
    大半桐葉洲,會成為外人的桐葉洲。
    韋瀅絕不允許家鄉(xiāng)山河,淪為別洲修士眼中的一塊"福地",任憑魚肉。
    文廟大門那邊,有一位神色溫和的青衫儒士,站在臺階底部,迎接眾人。
    是負責文廟與功德林兩地大門開啟、關閉的讀書人,經生熹平。
    他其實并非一位修道之人,而是浩然文運所凝,大道顯化而生。
    阿良一個金字招牌的蹦跳揮手,笑哈哈道:"熹平兄,好久不見!"
    其實沒多久。
    那位讀書人微笑道:"想要常見,很簡單。"
    只要你阿良被關在功德林,每天都可以見到。
    ————
    河畔。
    亞圣取出一支卷軸,攤開之后,河畔憑空出現了一座托月山,近乎實物,趨近真相。
    因為亞圣通過西方佛國,親自走過一趟托月山。
    阿良則是通過托月山走了趟西方佛國,劍斬無數怨魂厲鬼,大道消磨極多,才從十四境跌境。
    亞圣出現在托月山后,打碎了大半護山禁制,才去的劍氣長城。只不過當時陳平安已經不在城頭,被崔瀺丟到了蘆花島造化窟。
    所以反而是這位亞圣,見到了浩然繡虎最后一面。好像崔瀺就在等待亞圣的出現。
    雙方在城頭坐而論道,聊了聊當年的那場三四之爭。
    禮圣和白澤留在了河畔,都沒有踏足那座托月山,白衣女子也對一座托月山沒什么興趣,就在河邊與禮圣、白澤閑聊。
    時隔萬年。
    可能這算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敘舊"了。
    她玩笑道:"白澤,你干脆跟小夫子在這邊先打一架,你贏了,文廟不動蠻荒,輸了,你就繼續(xù)閉門思過。"
    白澤搖搖頭。
    古天庭遺址一事,是幾座天下事,所以白澤愿意現身此地。
    但是只要文廟大舉攻伐蠻荒,那么他這一次,不會袖手旁觀。
    如果真能這么簡單,打一架就能決定兩座天下的歸屬,不殃及山上山下,白澤還真不介意出手。
    托月山那邊,諸位十四境修士,開始登山。
    余斗直接一步跨到了山巔。
    陸沉在跟那位斬龍之人嘮嗑,只是后者沒什么好臉色。
    吳霜降抬起一手,手心浮現出一座金銀黑白四色構建而出的袖珍山頭,好像在將一座托月山逐漸"兵解"。
    老秀才帶著陳平安走在最后。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道:"先生,能不能幫忙跟禮圣問一下,為何命名五彩天下,這里邊有沒有什么講究,是不是跟家鄉(xiāng)驪珠洞天差不多,這座五彩天下,藏著五樁證道機緣?或是五件至寶?"
    陳平安的修行之路,比較駁雜,可是推衍一道,就很抓瞎了,可以跟姜尚真分高下。
    老秀才嘆了口氣,"當年我跟白也一起穩(wěn)固天地,是瞧見了些端倪,但未必是那真正的大道脈絡。有些機緣,相對比較淺顯,比如白也在那座天下的結茅處,就是其中之一。至于禮圣那邊,很難問出什么。命名為五彩天下,本來就是禮圣一個人的意思,肯定知道內幕,可惜禮圣啥都好,就是脾氣太犟了,他認定的事情,十個觀道觀的老觀主都拉不回來。"
    老秀才突然說道:"你去問禮圣,可能有戲,比先生問更靠譜。"
    陳平安無奈道:"禮圣好像對此事早有預料,早就提醒過我了,暗示我不要多想。"
    老秀才小聲道:"別怕,禮圣就是嚇唬你,你是晚輩,還勞苦功高,不嚷幾句白不嚷,禮圣修養(yǎng)好啊,不會生氣的。再說了,神仙姐姐先前又立下大功,老瞎子都瞧得見,人心有桿秤嘛。"
    陳平安使勁點頭,"先生有理。禮圣的暗示,說不得還是提示呢,對吧?"
    老秀才以拳擊掌,"咱們這么一聊,就把復雜道理給捋順了不是?!"
    陳平安吃了顆定心丸,不管成與不成,等到下了山,好歹去禮圣那邊求一求。如果五彩天下真是藏著五樁大道機緣,等待各方勢力去爭取,自己幫著飛升城早早找出其中之一,順藤摸瓜,搶先一步落袋為安,不過分吧?再說了,第五座天下是儒家文廟找到,開辟出來的,飛升城又是浩然天下的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別說一樁,兩樁都不嫌少,三樁不嫌多啊。
    老秀才開始與這位關門弟子詳細說那禮圣的脾氣,哪些坑別去踩,會適得其反,哪些話可以多聊,就算禮圣黑了臉,千萬別心虛,禮圣規(guī)矩多,但是不死板。
    陳平安豎耳聆聽,一一記在心里,試探性問道:"先生,咱們聊天內容,禮圣聽不著吧?"
    老秀才拍胸脯保證道:"放一百個心,到底不是那神清和尚,禮圣最講規(guī)矩禮儀了。"
    走在前邊的老和尚,又佛唱一聲。
    河畔那邊。
    禮圣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倆雞賊。
    白澤笑道:"前輩挑人,眼光很好。"
    是在說那個年輕人,在見到劍主、劍侍的一瞬間,那一連串微妙的心境起伏。
    有些人心,擅長自欺欺人,比如會下意識希冀著劍主劍侍,是一。有些人心,會失落不已,貪得無厭,從天下第一,變成天下第二,都要揪心。
    而神靈觀看人心,是本命神通。芥子之小,大如須彌。
    這位持劍者,多半是不介意選中之人,是善是惡。但是沉寂萬年的持劍者,不管出于什么初衷,最終為自己挑選出一位"持劍者",會很看重后者的心性純粹。光陰長河會流逝四散,日月星辰,甚至大道都會流轉不定,偏移軌跡。如果陳平安原先認定的,是一位劍靈,卻因為劍主的突兀出現,而有任何額外的心性流散,后果不堪設想。
    她所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守住本心的持劍者。
    當年少年能夠以寧姚在心中"打殺"劍靈,今天的年輕劍修,能夠以劍靈"打殺"劍主。
    她需要這條萬年不移的脈絡,一直登高,漸次登頂,最終登天。
    她說道:"是別人幫忙挑選的,我當時只是無聊。"
    吳霜降的那四把仙劍,都是仿劍。
    事實上最早的四把仙劍,一樣都是仿劍。
    在萬年之前,她就剝離出一部分神性,煉為一把長劍,成為天地間的第一位劍靈。代替她出劍。
    因為已經達到劍術極致,注定再無寸進,等于在戰(zhàn)場上一次次反復出劍,變得毫無意義。
    后世道藏、太白、萬法和天真四把仙劍,都未曾被修士大煉,也就是說,修士是修士,劍靈是劍靈。
    天真劍靈,是小女孩模樣,萬法劍靈的道化,是個小道童。其實都是仙劍主人的一部分心性顯化,與此同時,劍靈保存了更多誕生之初的自身靈智。
    神靈神性的可怕之處,就在于神性可以完全覆蓋另外的神性,這個過程,沒有任何漣漪。
    而這份漣漪,就有可能成為后世修道之人的心魔。而哪怕是凡夫俗子的每個執(zhí)念,都會一一落在西方佛國那邊。
    有人曾經說過,一個人保存記憶的篇幅,就是一個人真正存活的壽命。
    而白帝城鄭居中,之所以讓人忌憚重重,其中一點,就在于這位魔道巨擘,最擅長修改一位練氣士的記憶,而且做得天衣無縫,以假亂真。
    她笑了起來,"你們可能覺得我先前是在試探陳平安,其實沒有,就是覺得有趣,想要逗一逗他。"
    因為她相信他。
    她說道:"以前的陳平安,其實沒這么悶,很有趣的。"
    沉默寡的悶葫蘆,其實不一定代表一個人無趣。
    比如當年一個背著籮筐的草鞋少年,鬼鬼祟祟躡手躡腳走過石拱橋,就很有趣。
    讓少年不再那么有趣的,好像是這個世道。
    她一手手心抵住劍柄,看了眼那個位于托月山之巔的白玉京二掌教。
    真無敵?
    自封的嗎?
    陳清都那小子也沒這臉皮啊。
    禮圣微笑道:"是挺欠揍的。"
    欠揍是欠揍。
    只是不得不承認,這個余斗,道法劍術都很高。
    如果各自傾力,在青冥天下,禮圣會輸。在浩然天下,余斗會輸。
    至于在天外天,不存在天時地利的偏向,勝負如何,可惜好像沒有機會一分高下了。
    不過禮圣覺得還是自己的贏面大一點。穩(wěn)重一點,七成勝算好了。
    打架這種事情,余斗畢竟年紀小,是晚輩,輸給自己,也沒什么好丟人的。
    禮圣環(huán)顧四周,低頭望向那條金光漸漸散去的光陰長河。
    白澤突然心神一震,望向這個小夫子。
    因為隱約之間,白澤由于身在河畔,距離禮圣最近,察覺到了蛛絲馬跡。
    禮圣點點頭,以心聲說道:"對所有十四境修士而,都是一場大考。至于陳平安,可以暫時置身事外?;蛘呖梢哉f,他其實已經通過這場大考了。"
    主考之人,是始終沒有現身的三教祖師。
    禮圣這次,不過是分發(fā)考卷之人。
    禮圣說道:"前輩真要對托月山出劍?其實可以不必如此。"
    她轉頭望向登山的陳平安,笑瞇起眼,緩緩道:"我聽主人的,如今他才是持劍者。".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