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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還有一章。)
    梅花園子是倒懸山四大私宅當中,最為回廊曲折的一座,當然最出名的,還是梅樹,只不過梅花園子里邊栽種的梅樹,皆自然生發(fā),不作那夭梅病梅狀,疏密自然,曲直隨意。即便如此,還能夠享譽四方,自然還是因為梅花園子向那八洲渡船,重金收購了許多仙家梅樹,移植園中。
    梅花園子賞景最佳處,是那懸掛匾額"不爭春"的涼亭。
    酡顏夫人跪坐在一張青神山青竹材質(zhì)的涼席之上,雙手疊放膝蓋上,姿容嫵媚,面帶笑意。
    她望向那三位緩緩走上涼亭臺階的劍修,微笑道:"既然已經(jīng)事情敗露,愿受責罰,只是懇請陸芝大劍仙,出劍利落些。"
    陳平安席地而坐,與那酡顏夫人面對面,問道:"不補救一二?上五境的草木精魅,修行何其不易。"
    整個寶瓶洲的歷史上,至今還沒有出現(xiàn)一位上五境草木精魅。
    酡顏夫人搖頭道:"連那邊境都找得出來,宰得掉,我注定活不了,就不惺惺作態(tài)了。"
    陳平安問道:"那頭飛升境大妖的真身,難不成就埋在梅花園子?不然你如何得知邊境已死?"
    酡顏夫人笑而不語,朝那高瘦女子伸出一只手掌,"有人曾說劍氣長城的女子,以劍仙陸芝姿容最佳,最是傾國傾城,人與劍最相宜,今日一見,名副其實。"
    陸芝皺了皺眉頭。
    愁苗劍仙卻嘆了口氣。因為他知道這種話,是誰說的。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只問你一件事,你明明生長于浩然天下,為何如此向往蠻荒天下?"
    酡顏夫人笑道:"禮圣老爺訂立的規(guī)矩是好,可惜后世修道之人,做得都不太好。上了山,修成了道,神仙人物萬萬千,又有幾個拿咱們這些僥幸化了人形的草木精怪,當個人?我自身飽受其苦不談,僥幸脫離苦海之后,舉目望去,千百年來,人世間幾無例外。故而心中怨懟久矣。"
    她扭頭看了眼鄰近梅花園子的一座大門方向,收回視線后,微笑道:"倒也不是真的如何喜歡蠻荒天下,一幫未開化的畜生當家做主,那么座偏遠天下,比起浩然天下,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就只是想要親眼見一見浩然天下,山上山下人皆死,其中修道之人又會先死絕,唯有草木照舊,一歲一枯榮,生生不息。這個理由,夠了嗎?隱官大人!"
    陳平安說道:"你說夠了就夠了。"
    愁苗劍仙覺得這趟梅花園子之行,出人意料地順利。
    陸芝突然說道:"我攢下的那些戰(zhàn)功,不用白不用,換她一條性命,以后我將她帶在身邊。隱官大人,如何?"
    愁苗有些意外。
    酡顏夫人更是愕然。
    她方才的的確確,心存死志。
    早先千算萬算,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既然如此,運氣不算最差,劍仙當中好歹還有個女子,所幸不是只有那些腌臜男人,還不如干脆些。
    酡顏夫人怎么都想不到陸芝會如此語。
    陸芝對酡顏夫人說道:"以后你就跟隨我修行,不用當奴做婢。"
    然后陸芝望向陳平安,想要知道那個答案。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可以。"
    酡顏夫人癱軟在地,泫然欲淚。
    整座梅花園子,一樹樹梅花綻放無數(shù),這是酡顏夫人與整座小天地,性命相通,牽引天地異象。
    陸芝皺眉道:"酡顏,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以后再有生死關(guān)頭,只要有男人在你眼前,就別這般模樣。當然,他人要你死,并不容易。"
    酡顏夫人朝陸芝伏地而拜,"酡顏謝過道友陸芝!"
    酡顏夫人站起身,姍姍而走,站在了陸芝身旁。
    便是愁苗都不得不承認,酡顏夫人,是一位天生尤物。
    而那個年輕隱官,已經(jīng)蹲地上,在卷那價值連城的青神山竹涼席。
    比自家那竹海洞天酒,是要貨真價實一些。
    愁苗劍仙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酡顏夫人猶豫了一下,看著那個卷一些竹席挪一步的年輕人,忍不住以心聲詢問陸芝:"這是?"
    陸芝笑道:"咱們隱官大人不好意思在春幡齋那邊搜刮地皮,無主的梅花園子,便要難逃一劫了。"
    愁苗便愈發(fā)疑惑了。
    聽大劍仙陸芝的口氣,好像對于這位隱官大人,如今印象不算差?
    陳平安卷好了涼席,夾在腋下,站起身,"陸芝,事先說好,梅花園子能夠扎根倒懸山,不是只靠酡顏夫人的境界,而心機手腕,又恰好是你不擅長的。"
    陸芝瞥了眼酡顏夫人,"沒關(guān)系,只要不惜命,修道之人也好,草木精魅也罷,都是一劍的事情。"
    說到這里,陸芝又說道:"陳平安,你擅長那些亂七八糟的算計,以后也幫我盯著點她。"
    陸芝再對酡顏夫人說道:"與你實話實話,我暫時信不過你。不過我可以保證,千年之后,你就恢復自由身。如果我大道夭折,在千年之內(nèi)便死,就交由陳平安處置。酡顏,你要是覺得千年太久,可以與我討價還價,我不答應(yīng)就是了。"
    酡顏夫人嫣然而笑,向陸芝施了個萬福,婀娜多姿。
    到了陸芝這個境界的劍修,劍心尤為清澈,加上陸芝的那么多傳聞事跡,酡顏夫人還真就愿意相信陸芝。
    愁苗朝隱官大人伸出大拇指。
    果然女人與女人講道理,比較合適。
    陳平安將那竹席收入咫尺物當中,再讓陸芝、愁苗離開片刻,說是要與酡顏夫人問些事情。
    兩位劍仙離開涼亭。
    酡顏夫人咦了一聲,環(huán)顧四周,"隱官大人,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幾年不見,便是劍修了?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還如此罕見。"
    陸芝在不在身邊,天壤之別。
    陳平安半點不奇怪,問道:"玉圭宗姜蘅當年來了一次倒懸山,下榻于梅花園子,這位姜氏嫡長子,所求何事?"
    酡顏夫人反問道:"為何不直接問一問老龍城桂花島的事情?是不忍心問,卻不得不問,還是不打算問,因為不敢問?"
    陳平安皺眉道:"此事無需過問。"
    酡顏夫人又笑道:"敢問隱官大人,若是如今去了桂花島,不知是喊那桂姨,還是桂夫人?"
    陳平安答非所問,"以后你跟在陸芝身邊,多替她考慮些,劍仙修心,太過純粹,可若是無此劍心,陸芝也不會是今天的陸芝,只是以后她到了浩然天下,未必能夠事事順心。"
    酡顏夫人眼睛一亮,"我不用一直留在劍氣長城?"
    陳平安點頭道:"你將來會陪著陸芝,一起去往南婆娑洲。"
    酡顏夫人微笑道:"既然不但能活,還后顧無憂了,那我就有問必答,知無不無不盡。先說那姜蘅,委實是志大才疏,比那邊境差了十萬八千里,姜蘅最早是看中了范家桂花島,桂夫人沒有答應(yīng)。便又癡心妄想,想要說服我這梅花園子,幫著玉圭宗,開辟出一條嶄新航道,中轉(zhuǎn)渡口,是那練氣士以采珠為業(yè)的蘆花島。"
    陳平安問道:"為何不是雨龍宗?"
    酡顏夫人斜了一眼,"隱官大人是真不知情,還是假裝糊涂?"
    陳平安說道:"請說。"
    酡顏夫人笑道:"雨龍宗有位女子祖師,早年曾經(jīng)游歷桐葉洲,被那姜尚真攪碎了心肝一般,竟是直接跌境而返,好好一位仙人境胚子,數(shù)百年之后的今天,才堪堪躋身了玉璞境。那姜蘅作為姜尚真的兒子,敢去雨龍宗登門找死嗎?不過今時不同往日,這會兒姜蘅若是再去雨龍宗,便是誠心找死,也很難死了。"
    陳平安坐在長椅上,揉了揉眉心。
    只要攤上姜尚真,就全他娘是那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意外。
    天底下有幾個供奉,上桿子送錢給山頭開銷的?
    不過最大的意外,還是姜尚真如今竟然成為了玉圭宗的一宗之主!
    荀淵此人,實在可怕。
    在陳平安心目中,姜尚真能有今天的一切,荀淵功不可沒。
    撇開個人恩怨,在陳平安看來,只說當宗主一事,荀淵是當?shù)米顓柡Φ囊粋€。
    荀淵當年算計自己一事,至今讓陳平安心有余悸。
    酡顏夫人一個掐訣,涼亭中出現(xiàn)了一副老者模樣的皮囊,也被陳平安收入咫尺物。
    涼亭內(nèi)隨后的一問一答,都不拖泥帶水。
    最終一行人離開梅花園子。
    按照酡顏夫人先前泄露的天機,梅花園子還真會長腳跑路,只是如今又能跑到哪里去,何況酡顏夫人還跟在了陸芝身邊。
    陸芝直接帶著她去了劍氣長城。
    陸芝在那城池以南,有座私宅,酡顏夫人暫時就住在那邊。
    陳平安則與愁苗一起去往春幡齋,酡顏夫人答應(yīng)會將梅花園子的所有珍藏記錄在冊,冊子應(yīng)該會比較厚,到時候送往避暑行宮。
    梅花園子名義上的主人,只不過是酡顏夫人一手扶植起來的傀儡。
    其中故事之多之曲折,若是酡顏夫人愿意講,年輕隱官又有那閑情逸致愿意記錄,估計都能編出一本百轉(zhuǎn)千回的神怪志異小說。
    陳平安到了春幡齋,米裕三人都去了大堂議事,邵云巖要比陸芝更晚到倒懸山,至今未歸。
    不是邵劍仙不想與陸芝一起返回,實在是御劍根本趕不上陸芝。
    為了求快,不去乘坐渡船,想要從扶搖洲一路御劍趕往倒懸山,并不輕松。
    今夜登門春幡齋的十二艘渡船管事,并不是人人都能夠帶走一枚玉牌,但是只要相互間關(guān)系沒好到那份上,這些見慣了江湖險惡的船主,得了玉牌的,就都不會輕易說此事。沒得到手的,估計也恨不得他人以為玉牌收入囊中了。
    陳平安沒有去大堂,在賬房找到了那個韋文龍。
    愁苗沒想著去跟一堆賬本打照面,在避暑行宮,愁苗也沒少翻書算賬,用曹袞的話說,就是老子只要出了避暑行宮,這輩子都不想再看一頁書了。
    但是陳平安硬拉著愁苗一起落座。
    韋文龍見著了年輕隱官和劍仙愁苗,愈發(fā)惶恐。
    韋文龍搬了些雜書來這邊,陳平安撿起一本,翻開一看,十分驚喜,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這個韋文龍如果是個花架子,陳平安覺得自己都能把手上那本書吃下去。
    因為韋文龍用來打發(fā)光陰的這本"雜書",竟然是寶瓶洲舊盧氏王朝的戶部秘檔案卷,應(yīng)該是老龍城跨洲渡船的功勞了。
    韋文龍有些局促不安,硬著頭皮輕聲解釋道:"隱官大人,只要閑來無事,無需算賬,我便看這些各大洲覆滅王朝的戶部記錄,價格不貴,都是一麻袋一麻袋買的,相較于那些珍稀物件,花不了幾顆雪花錢,而且靠著我?guī)煾傅年P(guān)系,老龍城六艘渡船都很客氣,都是半賣半送。"
    陳平安一拍韋文龍肩膀,笑容燦爛道:"遇見高人了!"
    韋文龍一個踉蹌,其實更多是嚇的。
    韋文龍笑容牽強,心中惴惴,不愧是大劍仙隱官大人,手勁之大,堪稱恐怖。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坐在韋文龍附近,便開始詢問一些關(guān)于大驪王朝的歷年賦稅情況。
    韋文龍對答如流,還說了些早些年戶部官員的小手腳,不過也說大驪王朝的戶部財稅,最近百年以來,一年比一年云遮霧繞,何況對于這種大王朝而,賬本上的數(shù)目往來,都是虛的,關(guān)鍵還是要看那秘密珍藏的山水秘檔賬簿,不然都不用提那座大驪京城的仿造白玉京了,只說墨家機關(guān)師為大驪打造的那種山岳渡船與劍舟,就需要耗費多少神仙錢?韋文龍猜測除了墨家,定然有那商家在幕后支撐著大驪財政運轉(zhuǎn),不然早就從山上神仙錢、到山下金銀銅錢,早該悉數(shù)崩潰,糜爛不堪。
    韋文龍顯然為了能夠真正掌握財稅一事,就必要要深入了解與之相關(guān)的一系列規(guī)矩。
    陳平安多是拋出一個切入口極小的問題,就讓韋文龍敞開了說去。
    一說到錢財一事,韋文龍便是另外一個韋文龍了。
    文理明通,精熟律例,工于寫算。
    陳平安聽得聚精會神。
    這門學問,當真值錢。
    愁苗劍仙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神采奕奕的年輕隱官。
    陳平安突然說道:"務(wù)完物,無息幣。"
    韋文龍愣了一下,然后輕聲道:"何為治國之道也?"
    陳平安微笑道:"農(nóng)末俱利,平糶各物,關(guān)市不乏。"
    韋文龍又問:"宗旨為何?"
    陳平安答道:"財幣欲其行如流水!"
    韋文龍咧嘴笑了起來,情難自禁,雙手按住書案,興高采烈道:"道友,真是道友!"
    然后韋文龍無比尷尬,悻悻然收起手,使勁收斂起臉上神色,讓自己盡量恭謹些,輕聲道:"隱官大人,多有得罪。"
    陳平安笑道:"同道中人,得罪他個大爺?shù)牡米?。以后喊我陳道友便是!好人兄也是可以的?
    愁苗忍不住問道:"你們這是在談?wù)撋碳覍W問?"
    陳平安擺擺手,"是有很大的關(guān)系,但是絕不可混為一談。"
    韋文龍瞥了眼那個呆坐著像個木頭人似的愁苗劍仙,韋文龍差點沒忍住翻白眼,一開口就知道是個門外漢雛兒,外行得一塌糊涂,呵,還是個劍仙呢。
    難怪當不成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陳平安看了眼窗外天色,留下了一壺桂花小釀在桌上,起身笑道:"歡迎以后來我們避暑行宮做客,若是愿意久住,更好,我直接幫你空出一座宅子。不過最早也得等到八洲渡船商貿(mào)一事步入正軌,不然難免耽誤正事,不著急不著急。我回了避暑行宮,先幫你幫獨門獨棟的宅子清理出來。"
    韋文龍起身,慌張道:"隱官大人,這可使不得,使不得的。"
    陳平安揮揮手,"就這么說定了。"
    離開了屋子,冬末時分,陳平安習慣性搓手取暖。
    愁苗劍仙笑道:"心情不錯?"
    陳平安笑道:"心情大好。"
    如果有機會的話,將來一定要將韋文龍拐去落魄山。
    大可以拿那座蓮藕福地給韋文龍練練手。
    愁苗劍仙看著傻樂呵的年輕隱官,笑問道:"這韋文龍,真有那么厲害?"
    陳平安點頭道:"拿一座春幡齋跟我換,都不換。"
    愁苗問道:"那再加上一座梅花園子呢?"
    陳平安埋怨道:"愁苗大劍仙,這么聊天就沒勁了啊。"
    愁苗突然以心聲說道:"隱官一脈這么多謀劃,效果是有的,能夠多拖延半年。若是八洲渡船商貿(mào)一事,也無大意外,大概又多出一年。所以還差一年半。"
    愁苗能夠被視為下一任隱官的最佳人選,或者說之一,當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罵了一句娘。
    愁苗笑問道:"罵誰呢?"
    陳平安說道:"反正不是老大劍仙。"
    愁苗微笑道:"奉勸隱官大人,別把我當米裕大劍仙。"
    陳平安道:"下不為例,事不過三也行。"
    愁苗說道:"方才那韋文龍最后看我的眼神,好像不太對勁。"
    陳平安說道:"怎么可能,韋文龍看你,滿眼仰慕,只差沒把愁苗大劍仙當絕色女子看了。"
    愁苗笑問道:"隱官大人,你這是想鼻青臉腫返回避暑行宮,還是想韋文龍被我砍個半死?"
    陳平安笑道:"事不過三。"
    成為新任隱官之前。
   &n-->>bsp;在茅屋那邊,陳平安與老大劍仙有過一番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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